明光铠。
大汉京畿御林军士方可披挂,天下披甲持械者百万有余,唯独只有这五万将士有资格穿戴。但凡有私自披戴明光铠者,杖责五十。招摇过市者,立斩不赦。
明光铠胸背甲胄是两片椭圆形的甲板组成,胸前一块外露护心镜,腰部束一红色腰带,下身一小片结着一小片的圆形铁板编织,外有一薄甲膝裙,膝盖处牛皮吊腿,虎头披膊,豹头头盔,倒弯翎羽。
侯霖看着这一身曾经戏谑要来穿上一穿的铠甲,鼻头发酸,以前在长安时见到这些凶神恶煞的御林军士可没这么亲切,只恨避之不及,如今他乡遇故铠,侯霖恨不得扑上去。
身披明光铠手持大槊的汉子瞧见那面旗杆染血的汉字旗,勒住缰绳,侯霖这才看的清楚,这下不光是鼻头发酸,连眼眶都有些酸涩。
“袁都尉!”
“侯都尉?”
袁蒙身后近百西凉骁骑分散去追赶这伙流贼。他乡遇故知,袁蒙将还淌着鲜血的铁槊立起,发自肺腑的仰天大笑,一扫这些天的郁闷和不安心绪。
侯霖则含蓄的多,清秀面庞虽然沾染尘泥点点,可还没到让袁蒙认不出来的境界。
袁蒙横槊上前,在马背上搂住侯霖,重重的拍了他两下后背。
侯霖呲牙,毫不示弱的还了两下,两人对望大笑起来。秦舞阳沉默不语,郑霄云咧开嘴角轻笑。
荣孟起和王彦章几乎同时异口同声自语道:“还真是长安城里的官爷?”
袁蒙看着长龙一般的队伍,心口一跳,诧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侯霖打了个哈哈,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多,反问道:“你当时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时侯霖才看清楚了袁蒙一身引以自傲的明光铠上几处破损地方,连胸口的护心镜上都嵌着一条深长刀痕。
袁蒙心有余悸,语气低沉:“当时几个什长为了救我,自行破开明光阵反杀冲阵,林小子为了引开那些流贼,扛起龙头大旗往反方向跑去,活生生被砍成了肉泥,跟我一同逃出来的十几个人,途中伤势不治病死几个,其余几人伤势未好,还在苍城内养伤,我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骠骑将军,丢失官运粮草辎重是砍头的罪名,为了功过抵罪,现在陇右郡樊郡丞手下当差。”
侯霖想起那天黄昏时刻,箭如雨蝗,数千黑白参杂的布衣刀客也是心神一慌。生死二字不过一笔画之差,却是阴阳两隔的天地局面,平生素未谋面的几千人生死相向。此时想起,唏嘘慷慨远远多于恐惧害怕。
他第一次在杀人和被杀之间做出了和大部分人相同的抉择,侯霖永远忘不了,剑身刺进那刀客身体时的感觉,和那一双泛红的眼白相视。
“活下来就好。”
侯霖拍了拍袁蒙肩头,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对生死之事很是豁达的袁蒙没太多感触,对于一个十几岁就上了沙场的御林将士来说,那天的耻辱远远大于恐惧。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袁蒙下巴一抬,昂向侯霖身后的千人长伍。
侯霖原以为这个表面沉稳内心却孤傲的御林都尉葬在了那片无名山丘,一时想不出个缘由。上山入了匪窝是真,和那几个在陇右郡臭名昭著的贼头子歃血也是真,袁蒙虽是武夫,可想要糊弄过去连自己都骗不过。
侯霖露出个欠打笑容,打着哈哈道:“这就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我是想带着这些难民来投奔骠骑将军的。”
袁蒙脸色难看,举起大槊指着那还列着盾阵的陌刀手道:“难民?清一色的熟铜盾和官制轻甲陌刀,侯都尉,袁蒙不是三岁小孩。”
侯霖神情窘迫,郑霄云见状上来解围道:“袁都尉,不如我们边走边说,侯都尉想要面见骠骑将军,如果方便的话,还望袁都尉引见。”
袁蒙面如寒霜,点了点头,见侯霖缄口不言,知道他性子,既然不愿说,他也不在去问,只是相见时的激荡心情瞬间像是泼了一盆冰水。
他侧马而过侯霖身边,看见秦舞阳一愣。
侯霖尴尬一笑:“当初指粮相赠真的是结了一份天大善缘,要不是他,我已经死在那些刀客手中了。”
袁蒙支吾一声,看着官道两旁几十骑归来,其中一名两翎偏尉翻身下马道:“回禀都尉!流贼四十五人,已有四十三人毙命,还有两人生擒,如何发落?”
“带回去。”
“诺!”
袁蒙将大槊横放马鞍前,脸色稍微舒缓些道:“骠骑将军今日在大营内练兵,明日应该会回苍城,跟我一同先去见见陇右郡的几个大人吧。”
侯霖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略有不安道:“樊郡丞?”
“嗯。你不说我也能猜出这些人的身份,侯都尉是天子面前的宠幸,自然不会背叛朝廷,袁蒙性子侯都尉也并非一无所知,既然有难言之隐,我不能强人所难,可陇右郡的几个大人都是眼睛里不容半点沙砾的。”
袁蒙深深的瞥了一眼难堪到无言以对的侯霖,转马走在前面。
“无妨,说辞我来想,樊郡丞此人商贾出身,最好小力得大利,我曾听魏老头说过,此人最爱写意墨画,府中珍藏无数。”
荣孟起看向侯霖怀中露出一个软角的山水画,一切尽在不言中。
“等见了面再说吧。”
侯霖默默跟上前面的官兵,荣孟起玲珑心思,如何不知道侯霖心中所想?
他看着侯霖随着马身晃动的的背影几乎咬着牙训斥道:“侯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幅画虽是赵俨山临死前托付与你,人死如灯灭,你身后还有几千个弟兄想要闯荡出个平稳日子!一幅画为几千人铺路,不值么?”
萧瑟身影置若罔闻,连身形都不曾有半点停顿,郑霄云抹干净旗杆上的血迹说道:“让他想一想吧,他是聪明人,知道其中得失取舍,现在只是绕不开心里那一股意气。
荣孟起恼怒侯霖竟然会在这种他看来旁枝末节的小事上面犹豫,听到郑霄云的话后也不好再发作,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相隔苍城数百里外的武威郡寒胆城城郊。
战马嘶鸣不断,烟尘翻滚数里。
寒胆城中遭逢战乱后剩余不多的白身百姓都躲在家中,透过门缝和窗隙往街巷上张望。
今日一早便有人张贴告示说要禁足一日,在这形同乱世的武威郡里谁人不知这是又要打仗的前奏。虽说霸王叛军烧杀抢掠,可针对的都是那些大院落和世族府邸,这倒让城中心神不安的普通人家安宁下来,低着头弯着腰噤声讨着生计。
数千甲士一早便出了寒胆城,有眼力劲的人未免不倒吸一口气,乖乖!这可是那霸王的亲军,不知要和哪路郡县官兵拼杀。
城郊赤土荒野,万马奔腾。
数杆白色黑穗的旗纛迎着呼啸狂风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叛贼,虎骑营。
一个浑身裹在厚重盔甲下的伟岸身姿骑着一匹四蹄赤红的白鬓骏马,手里还握着身后一战马的缰绳。
他举起握着画戟的手,身后万骑戛然而止,尘土飘扬。
一个铁塔般壮实的汉子扛着的木杆足有成年人大腿粗实,立在这雄伟一骑身后,他是这数万骑中唯一一个没有乘马的另类。
木杆上挂着的白底战旗上,只有一个猩红如月的霸字。
那些官军不是觉得他已经是只困兽了么?那他今天便要撕开牢笼去咬下笼外人的几两骨肉,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画地为牢。
骏马仰天长嘶,霸王一语未发,只是挥鞭冲出,身后万骑随从,更让人惊讶的是,那个扛着几十斤的铁塔汉子迈开步,居然不比四蹄腾空的战马慢上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