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去冬时为了保暖起见一身大棉袄的荣孟起重新换上侯霖和他第一次见面时那标志性的左衽长襟,两根袖摆随风飘然,一副不闻窗外事的平静模样。听见侯霖自嘲的一问一答,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出声呵斥的谢狄春可就没这么淡定,本来就对入军朔云郡极度不满,只是依他的直爽性子是做不出什么背后里戳刀子风言风语或借势压人的手段,百般不愿也在李义劝从下将就的跟着来了,见侯霖这跟上了年纪的老儒一样,脱口跟打翻了十年的老醋缸子的言语,冷声道:“侯先生,朔云郡游离在战线边缘,对叛军来说亦是可有可无的百里地盘,叛王会来么?”
侯霖道:“我们不来他就不来,我们来了,他就一定会来!”
吊在其后的李义轻笑点头,对侯霖说辞显然十分赞同。
八万军马,西塞边陲戍卒占去一大半,对相熟不久的侯霖谈不上什么忠诚,说句不好听的侯霖即便口绽青莲说的天花乱坠还不如积威甚久的谢狄春和李义二人轻描淡写抛出一个笑话更入人心。
三万平叛的青州兵卒没了领军的将校都尉后,跟着侯霖辗转数百里,把凉州七郡逛了一通,也仅是私底下的闲言碎语没有之前那么沸沸扬扬,依侯霖的估计,大致算得上口服心不服,牵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而已,等到绳子断了,还不是各奔东西?
说到底,如今真正信的过的只有从群虎山带下来的几千出身低贱的山贼,几番大战下来后所剩也无几。岩城一败更是伤及元气,编制之初时的三营合起来还不到三千人。由荣孟起一手调教出的五百陌刀手更是余不得两百,看似风光一时的侯霖名义上是这支鱼龙混杂八万大军的领袖,实际上还不如名副其实掌握一营的都尉,若不是机敏善谋的李义在平沙城商议时靠边站在了他这,恐怕五万西陲戍卒早被火冒三丈的谢狄春带回了东羌郡。
春风拂面,侯霖笑意盈然,一样的贴肤冰冷。
名不见经传的寒门书生一跃成了平沙城百万百姓家喻户晓的年轻将军,在久不闻金戈之声的平沙城顿时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城中权贵纷纷打探侯霖虚实,身如浮萍的侯霖家世哪里经得起推敲打探?不过一旬功夫就让经商有道的平沙城权贵摸查的就差裤衩是什么颜色的了。
以为奇货可居的平沙城士绅们大失所望,不过是一个学士府高不成低不就的寒门士子罢了,得了个押粮的差事封了个七品都尉来赴凉州,这种货色不说整个七郡,单是天水郡一抓就是一大把,离跃过龙门高迁入朝还早着呢!再加上从城北那座郡守府传出的零碎消息,凉州刺史梅大人和亭安王对这一朝得势的寒门书生十分不待见,向来以骑墙望风为长处的平沙豪绅更是打消了心中那点结交念想,和这个无根基更无靠山的寒门书生即便结下富贵同天的情分,可又如何抵得过在凉州一手遮天的梅忍怀和亭安王冷冷一瞥?
好在早就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侯霖对人情世故精通熟知,冒着在郡守府被当众击杀的风险抢下运往郡兵大营的粮草后就夹起尾巴做人,于三日后破晓时分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平沙城,一路南下。
偌大一个平沙城,上至王府清贵州郡官吏,下至白身百姓,无一送行。
所谓天寒地冻冷不过人心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
侯霖笑容一敛,转而肃穆道:“商量下吧,马上就要和叛军交上火了,可别又如……”
他话锋一转:“输不起啊!”
八万长伍前列的数十人纷纷下马,就地坐在官道旁的旷地上,谢狄春吹了一声口哨,两队西陲善于侦缉的探马便扇形朝着无人村落铺开纵马前去。
所谓的军务议事相当简陋,十几人围坐一圈,侯霖捡起一根干枯树杈,在还未消融成水的雪堆里画出个朔云郡的大概轮廓朗朗而谈:“叛军得了陇右郡之后,实力大增,再加上十万平叛大军的辎重军械,那些拿着锄头镰刀上阵的流民自然而然也就换上了制式兵器,论起战力大概与郡兵相等。”
十几人中,除了侍立侯霖身后并没盘膝坐下的郑霄云外,还有荣孟起,王彦章,秦舞阳一派与他同下群虎山的患难弟兄,几人坐在侯霖左右,对立的则是谢狄春李义以及几位西陲将校。相对而言失去主心骨后的青州兵马入席者寥寥无几,能插上话的也只有蒙樊一人。这位在骠骑将军林兴风战死之后仍是死守城池不退的中坚校尉年纪虽轻,俨然已有大将风范,坐在赫赫战功的谢狄春身旁不见有半点露怯,听后皱眉道:“叛军少说有二十万生力,朔云郡地形狭窄,更无险关要塞,于郡内和叛军交战的话在兵力上相形见绌。谢将军和李将军的精锐骑营更难发挥,何不绕过朔云郡直取武威郡南境,切断入主陇右郡的叛军主力和武威郡的联系,退可和凉州郡兵成掎角之势互相支援,进可反攻穿插陇右腹地。”
蒙樊看到侯霖拧起眉头,声音越来越小,感觉到气氛不对后索性闭口不再谈。
侯霖陷入深虑,见到蒙樊以为他不满自己言论,洒然笑道:“蒙将军说的我想到过,这也是为什么谢将军和几位将尉在平沙城时就不满我做主入朔云郡的原因,从战略上来讲这确实是算无遗漏的行军路线,可蒙将军你口中受管凉州监军秦朗麾下的郡兵可不一定会这么想。”
侯霖叹了一口气道:“非是我以小人之心量君子之腹,只是被人坑惯了哪能还不长点记性?我们战事一旦吃紧或失利,怕是凉州郡兵非但不会援助,还会卡住退回天水郡的关隘城口,到时进退两难的处境如何化解?”
他看向蒙樊,无奈道:“这就是官场上的无声战场了,截去运往郡兵的粮草,梅忍怀对我是恨之入骨,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指不定还盼着我被叛军打个落花流水,到时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咱们这位凉州刺史,比起官瘾还要大的就是这权瘾了,凉州政事也好,军事也好,只要在七郡内,那他就一定得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能放任我们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蒙樊默然,低下头只觉得压抑沉重。忽然想起这一路来经过的几个村落小城,按照往常规矩大军开过沿途城村都要犒军,官吏亦当出城十里相迎相送。平叛大军初入凉州之时,休说一城县令,连郡守都是毕恭毕敬的稽首路旁。可他们这一路南下别提什么官吏了,连个人影子都没看到,这也是为何侯霖惨淡到要靠着模糊记忆凭空画出个朔云郡地图的原因,一路上根本无人进献郡县图志。
侯霖又用树杈在‘朔云郡’西北处堆了些雪块道:“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天水郡和朔云郡的交界处,不比天水郡的繁华,朔云郡也是个苦楚的穷地方,一郡大城不过十二处,村县几十,咱们没有具体的地图,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
一直闭着眼假寐的荣孟起突然开口道:“此地往南行二十里,有一座小城,城中千户居民,城高数丈只是无护城河也无外郭,坐落之处四通八达,是必经之路。”
连侯霖在内十几人都诧异看着他,荣孟起淡淡道:“曾云游至此,依稀还有些残存印象。”
云向鸢一拍大腿道:“成了!我先取下这座城作为根基,总不能一直都在荒郊野岭不是?”
侯霖抬颌,厉声下令道:“云将军,你领骑都尉夺下此城后招榜安民,再在城楼上高挂大汉旗帜,让叛军知道,咱们第一仗就在这城外打!”
牢骚满腹的谢狄春这才算舒了口气,环顾四下道:“这第一战谁都别和我抢,我倒要看看把凉州郡兵碾成丧家之犬的叛军到底有几斤几两。”
云向鸢闻言后一脸不情愿,看了一眼谢狄春后说道:“谢将军,这可就不厚道了,青州几万英灵的血仇可都在我肩膀上压着呢,这首功之事怎么也得我青州儿郎来报吧?”
谢狄春冷笑,作势就握住了剑柄,站起身针尖对麦芒:“要不咱们先比划比划?谁输了就闭紧嘴巴。”
云向鸢做了个撸起袖子的动作,不甘示弱道:“好啊、知道你跟王彦章是师兄弟,想必枪法也不俗,一路来也没讨教过,早不如巧,就现在?”
荣孟起看向侯霖,眼看这火气腾升的侯霖又得做和事佬,站起身劝言道:“两位大哥诶,省点力气杀叛军不好?二十万颗脑袋还不够你们两分?”
李义也抓住谢狄春握在剑柄上的手,冲他摇头。
荣孟起走到侯霖旁,轻声笑道:“这几位都是不服管不听令的主,以后可有你受的的。”
侯霖一瞪眼道:“那你还说风凉话?”
荣孟起轻笑出声,摇着脑袋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