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手里紧紧握着神凰弓,不断咳血。
三千后哨营死死咬着人数数倍于他的一支匈奴精锐游骑,足足两天一夜三千铁甲未合过眼,原本三千骑六千马在这两天一夜中已经伤亡小半,连甘茂自己搭载着干粮的辅马在昨晚偷袭匈奴后也没了踪影,丢失在了乱军之中。
他伸出血灰参半看不出原本肉色的手,随意抹去嘴角鲜红,身躯微微伛偻。北原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依靠依稀寥寥的星光来辨别方向,贸然点起火把即便隔着一里地,一马平川下也能张望得到,就像给匈奴招手告诉他们箭矢该往哪射。
一场不大不小的遭遇战中,甘茂被一把弯刀刀背狠狠的砸在腰间,淤青一片,受了内伤。而匆忙迎战的匈奴更为凄惨,虽说撒下数百在后遥遥盯梢,还是让后哨营钻了空子,冲杀了一阵后留下满地尸体钻出了匈奴刚刚形成的合围。
这支一万多人的匈奴游骑首领恼羞成怒,在清晨时甘茂又靠近匈奴扎营场所,只看到战死在昨晚的近百燕阳将士人头被木竿穿插,挂在已经无人的营地中。
蚊虫惹人心烦厌恶不过是不痛不痒吸一口血,而这燕阳后哨营却是狠狠的剐下他们一块肉。
甘茂血丝密布的眼睛打量着正在收拾战场的陆麈等人,不用刻意去辨认,粗略扫过他就知被陆麈十八骑杀尽的二十多号匈奴游骑正是他负责围追堵截的哈里曼部落游哨。
陆麈轻笑道:“燕阳军?”
甘茂缓缓点头,心生疑惑。能出现在这里的应该除了燕阳军外再无他人,重岭府无骑,举府四万卒战马配置不过两千。而燕云府只能说稍微好些,可熟知匈奴战力的他心里明白燕云府的骑军撞见了人数相当的匈奴游骑,怕是撑不住半个时辰。
心力憔悴之下对陆麈一行骑军的身份也就没了兴致。
甘茂抬起头,疲惫神情显著,他张望了下四周环境,离九边城塞已经不足五十里。燕阳府十万铁骑齐出,守备空虚,整条燕阳郡的九边城防都让给了燕云府接管。倒不是他甘茂小瞧了燕云军,可心里对燕云军能守住城塞确实不报有希望。
匈奴不擅攻城,也没有云梯攀绳的攻城器械,偌大的北原之上也没有高过一丈的城墙。夏时栖河,秋时倚牧,冬时避雪。一年四季居无定所的匈奴也不需要城池。
甘茂和几个将尉私下喝酒时还曾戏言说如果真有一日匈奴越过九边城塞,踏过北河,会不会把中原众城瓦墙尽拆。
甘茂思绪有些飘忽,四袋箭囊里所剩箭矢已经不多,匈奴游骑之快是中原兵卒无法想像的,他也没有空隙时间去拾捡箭矢。可看到陆麈身旁的战马箭囊里直插着不到十根箭矢,还是洒脱甩去一壶箭囊道:“多杀几个匈蛮。”
陆麈接过,也并没客套,萍水相逢下对这燕阳将尉倒有了惺惺相惜之情。
见到甘茂示好,陆麈迟疑道:“敢问将军燕阳败了?”
甘茂摇头。
陆麈笑容越发灿烂,抱拳道:“那就请将军给我指条能到匈奴主力的方向,我和这帮兄弟还想多杀些匈蛮,这点游哨实在不够过手瘾的。”
甘茂一愣,咧开因为通宵被北风吹拂有些僵硬的嘴角笑道:“匈奴分兵而下,到处都是、你是何人?不怕死么?”
陆麈朗声豪气道:“辽东陆麈,就为寻死而来!”
甘茂指向莫尔格勒草原道:“匈奴在莫尔格勒草原上还驻扎着数万王庭精锐,我燕阳大将军仍在拒敌,真去?”
陆麈翻身上马,吹了声口哨,十七骑牵着这伙已经横尸遍野的匈奴游哨战马走了过来。
“将军既然赠我一壶箭囊,陆麈受之有愧,就用十七匹战马还礼,将军愿意收下?”
甘茂看着脸上血迹还未擦去的年轻面孔,抱拳还礼,对着身后后哨营将士厉声道:“战马负伤者出列十七人换马!辅马受伤者换战马,歇息一刻。”
身后几乎人人带血的后哨营有条不紊的换置马匹,陆麈指着南边道:“这帮匈蛮行辕往南,看样子是直往九边城塞而去。”
甘茂跳下马身,一手攥着神凰弓弓身,一口鲸吸水囊中最后的底子,倚靠在马背上闭眼歇息。
陆麈并未在出言叨扰,心中倒起了和甘茂一同追赶这伙匈奴的念头。不过想到还没亲眼目睹大名鼎鼎的燕阳将军马昊明,只好作罢。
一刻之后,后哨营继续行军。
匈奴哨骑尸体上除去皮裘外再无他物,皆被陆麈十八骑翻了个遍。
将自己剑身弯折的制式长剑连同剑鞘随手抛去,重新往腰间侉上一柄草原弯刀的陆麈看着后哨营沉默离去扬起的大片尘土,感慨道:“越来越后悔当初没去燕阳郡投军了。”
十八骑骑并成一线,陆麈上马喊道:“走咯!”
……
燕阳郡辖管九边城塞上,再无燕阳大旗,更无燕阳将士。
发丝被狂风吹起乱舞的老者两只手抓着冰凉墙沿,眺望目极至远处天地一线的壮哉景象。
一袭大氅飘起的燕云将军马行驹无声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目光看去。
城楼上无卒无兵,本该如约而至的燕云将士不见一人,城楼上堆积多年却不曾有过半点积尘的垒木滚石都已不见。
姬城鸣听到大氅如旗帜猎猎作响的声音淡淡问道:“怎么样?”
马行驹恭敬道:“按先生的吩咐,燕阳军的粮道已经截断了。”
姬城鸣不见大事可期的激动和喜悦,反而叹口气道:“你猜十万燕阳铁骑能拼掉多少匈奴?”
马行驹一板一眼正色道:“兵力寡殊太多,一败。无城墙倚靠孤军野战,二败。无援军无策应,三败。粮道截断,按兵法水不可缺三日,粮不可断十日,四败。骑军之优势在于机动周转,燕阳军尽皆重骑,对上轻装上阵的匈奴并无优势,又忌惮匈奴靠近九边城塞,无回旋余地,五败。”
马行驹摊开一掌,言语冰冷道:“纵使燕阳铁骑在骁勇善战,可百万匈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必死之局,能拼掉五六万就是极数了。”
姬城鸣脸上褶皱叠起,笑眼成缝道:“那不如我们打个赌吧,你赌燕阳军能拼掉五六万匈奴,我赌起码能吃下十万!”
马行驹愕然,转而无奈笑道:“先生当真?”
出自长安学士府蝉联三年兵家阐论,被称做大汉将星的马行驹不由生出傲气道:“那先生可有赌注?”
姬城鸣回过头,点头道:“你若赢了我亲自给方庭之写信,将幽州所有兵马全交付你手如何?”
马行驹不知面前老者何来的自信敢如此断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没有犹豫点头道:“那我输了呢?”
姬城鸣沉吟半响,低声蹉跎道:“等到匈奴被驱逐回北原后,十万燕阳男儿忠骨埋黄沙的事迹,就拜托你来告知天下人了。”
马行驹郑重道:“末将必将依喏。”
姬城鸣交代出心声后,积闷抑郁的心情好转不少,以悠悠千古道不尽的口吻轻叹道:“江南朦胧雨,霢霂青苔阶,才子佳人花伞依偎,人间柔骨绵肠。中原朱门贵,金檐靡靡声,文豪骚客曲尽其妙,笔下生辉;人间富丽堂皇。”
他顿了顿,声调高出许多朝着北原大声道:“唯独塞北孤天寂地,无人问津,只有十万燕阳男儿以血做墨,描绘出天下绝伦的热血豪气!冬来大雪满朝夕,夏时青草复依依;烽火长驱,金戈不绝。人间万千气象莫过于此。”
胸臆中那仅存的书生意气道完之后,姬城鸣趴伏在城墙上,垂下头颅低低抽啼。
“只是这大汉、这天下,再也听不到那声让匈奴闻风丧胆的起枪之音了……”
马行驹默然无声。
无烟有尘,无人有兽的九边城墙以北,风诉悲怆。
……
莫尔格勒草原以西,数百没有打着旗号的燕阳骑军绝尘奔驰,身后不足二十丈便有匈奴游骑奋力追赶。
如果有高处俯视,就能望见这数百燕阳骑军身后足足吊着数万匈奴游骑!
不足六百人的燕阳斥候营人人皆褪下甲胄,仅仅单衣而行,除去虎枪弓矢牙牌外,连干粮水壶都全然抛下。
即便如此,将负重减至最轻的斥候营仍是没能甩掉身后穷追不舍的匈奴。在莫尔格勒草原扎营时便被燕阳斥候营日夜不停袭扰的匈奴对其何止恨之入骨?更有牛羊万计的大部落单于放言说生擒一名燕阳斥候营活卒,赏羊群五十!
所以即便胯下战马嘶声沙哑,这数万匈奴也毫无伫足的意思。
李海策马飞驰,在噪杂和地颤声响下大声道:“这帮匈蛮跟了咱们多久?”
与之马头并齐的李云汗如雨落,左眼被白布缠绕。他在马脖上蹭去鼻尖汗珠道:“哪还有闲工夫看时间!估摸着有四个时辰了!”
李海放肆笑骂:“真他娘是属狗的,撵老子一路还嫌吃灰吃的不多?”
他身后一名年少斥候转头一望,看见紧跟在后面的匈奴游骑不知为何放慢的马蹄,惊喜之余大声叫唤道:“将军!匈奴停了!”
李海李云并没回头看,反而互视一眼,自打娘胎生下来后就有的兄弟默契告诉两人,这绝非是好事。
斥候营疾驰前方,起伏连绵的坡原上,狼幡竖起,先是沿着高坡走线露出马头,随后就是一把把在日光下灼人眼目的草原弯刀。
仅是第一排就不下千骑的匈奴在高坡上居高临下,冷眼俯视已经走投无路的燕阳斥候营。
多出其余游骑半个马头的匈奴大当户露齿森森一笑,用匈奴语道:“终于逮到了。”
李海举起一只手,六百骑缓缓停在高坡之下,而身后追赶数个时辰的匈奴游骑从两侧包抄而上,就如一张口袋把燕阳斥候营要硬塞进去。
无穷无尽的匈奴游骑人头马首攒动,手里横摆弯刀,开始渐渐缩小包围。
六百燕阳斥候顺着大圈环形而绕。
脸上不见任何惧色的李海如同闲庭漫步,按着马头张望着一层又一层,连半点间隙都不曾空缺出来的匈奴游骑。
他举起虎枪,吐出一口浊气,一如往常笑着看向同胞兄弟被流矢扎中伤了的左眼问道:“眼睛伤了一只不打紧吧?”
李云策马持枪,右眼迸发出战意冷声道:“只觉得匈蛮少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