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蒙已经忘了上次被利刃划破身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那种寒芒闪过鲜血涌出之后才产生的痛觉却毫不陌生。
仍在奔驰的战马似乎感受到马背上主人的痛楚,开始放缓速度,随着宁燕一同举剑杀出的将尉们没有在为难这个双眼呆滞的将死之人,从他身边一一而过。
袁蒙低着头双眼无神望着胸膛被宁燕那把锋利长刃划开口子,透过外层的铁革不断渗血,先是顺着剑锋轨迹一点一点的渗红,不过几次像是吐纳烈风一样的灼热呼吸后,伤口就如空悬瀑布一般掩帘而下,将他大半个前胸都染红,直到滴落在马鞍上。
被这一剑才将以往悍勇铁血心性激发的他没有像第一次遭受此劫的新兵卒子一样,哭喊着想用双手将伤口盖住,因为这是无用功。
他双手仍有力气,这一剑虽然致命,但不会让他立即去死。
宁燕在撂下话后策马于前,这位抚远将军虽不是凉州和北方三州出身,可马术技巧仍然了得,连续杀死两人后仍能闲庭漫步般空出双手不用维持身姿,而是一只手在半红半白的剑身上弹指拨血珠,大有笑谈之间取敌首级的风范。
刚刚历经一场厮杀还未能歇息片刻的几十凉州骑卒的抵抗在这帮如狼似虎的将尉破阵中显得太过单薄。道路上陆续有人掉下战马,和尸体还未僵硬的平叛将士一样或伏或躺在雪地里。
曾和侯霖有过口角之争的光头将尉第一时间就选择站在宁燕这边,脑子不大灵光的他在军营里只认官职,侯霖一个小小的七品都尉凭什么想要制令于他?
这伙将尉组成是骑卒里唯独他是拴着一把不带鞘的宽刃大刀,闻到空气中那极难呼吸的刺鼻霜末里血腥气息越发浓厚,他脸上的刀疤就被五官活动而带动的更加扭曲。
笑的狰狞。
他早就想真刀实枪砍死这帮凉州王八蛋了。
两骑并肩而驰,直面冲他迎上,这种短暂距离轻骑的机动性和爆发性并不能发挥到极致,小规模的冲突更多的是看个人战力,毕竟没有千骑奔驰的气势和盾墙垒砌如城的不败之姿,那就只能靠自己手上的兵器了。
严冬之日这光头将尉仍旧不着头盔,光着颗脑袋在倒摆翎羽随着寒风来回耸立的骑卒群中格外显眼,看到这两骑挺枪出现在他身前,他不但不因对面多了一人而避让,反倒下意识的加快了速度,手中宽刃大刀两指勾出,在触手可及的霜气之中划出一道如同亮月一般的弯弧。
两枪直刺,虽然战马并未真正跑起来,可单是靠着长枪韧性和自身如荡山老猿的臂力,这两个凉州本土出身的骑卒有十足信心将这个光头刀疤的汉子格杀于一技之中。
两枪几乎是同时选择在战马还距离一个马头的时候刺出,没有过多花哨的舞枪动作,单单是西陲边军日操夜练的单调刺枪,弥散在空气中肉眼近乎不可见的细微霜粒随着枪杆难以察觉的弱小抖动顺枪杆轨迹前滑,凉州多枪卒,又不同于中原的枪林阵法和北方三州的缨枪骑士,连大多数凉州老百姓都分不清凉枪和长矛的差别,因为凉州产出的长枪大多无缨,直来直去,不当上阵兵器使用也可以当根柴火棍。
很实用,也很要命。
光头将尉虽是笑的轻蔑,可被刀疤从额头中分隔的一双煞气十足的眸子一直在看着这两骑双手的动作,在出枪的同时他在马背上的矫健身姿便往后偏移了两寸左右,身体后摆的他刀身更后,并不像通常持刀士卒在马背上身体前靠想要借力挥劈的姿势。
这便是多年沉浸在沙场上得来的宝贵经验,他的刀尖在利,也长不过在马背上伸出接近丈长的枪杆。两把无缨啸风的枪头笔直朝他而来,光头将尉借着身后举刀的停顿霎间将身体后仰躺在马背之上,两名凉州骑卒不慌不忙,顺势用双手攥着枪杆向下压枪,就算刃口无法在这角度将这光头将尉刺死,有着颇大力度的压枪也能把他打的口吐血沫。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此举正中光头将尉的下怀,不论枪法在出众的人在倏忽的雷霆变势之间也有空隙,而在刀尖剑柄上爬摸滚打到连他自己都数不清多少次自己要死的光头将尉只需要这一刹那的停顿。
两把枪杆沿着他前胸而下,他另一只手拽着自己战马的马尾在在马上翻滚成倒骑姿势,单手倚仗的刀刃在身形变换的时间内从右变左,左侧两臂正在摁着枪杆的骑卒根本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正如《六韬》上所说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没有一个阵型是万敌不侵,所谓兵法之难,就难在变通的抉择。
大到阵型如此,小到一场厮杀亦是如此。
寒芒一掠,左侧的骑卒门户大开,被刃宽犹胜枪锋的刀尖从腋下刺进,光头将尉并不需要做多大的动作,顺着战马冲力只是稍微扭了扭刀柄,这名骑卒从左臂下的肋骨直到腰间连甲带肉都被划出一道口子。
猩红的弧形,正如他拔刀时在空中划出的那一道。
片刻功夫,护卫马车的几十骑便死伤殆尽。
道路后方,又一阵骑兵赫然而现,堪缩过头躲过狠辣一剑的曹昭华已经绝望了,身体半掩在马车后看着袁蒙从马上跌落,一只脚还被绊在马蹬上,被战马拽在地上慢慢缓行。
宁燕看到马车前后已经战果分明,纳闷回头,他没有下令后援,怎么会又出现一伙骑卒,难道是逃难的平叛士卒?
斜披着灰色大氅的侯霖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按住剑柄,奔马前来,身后跟着与宁燕一队人数不相上下的骑兵。宁燕眼神凛然,这时后侯霖出现在这所求不用多说,他正愁没有借口杀掉这嘴上无-毛的年轻都尉,既然他亲自送上门来那就一并做这荒郊野岭的无魂游鬼吧!
没有过多言语,宁燕又一弹指,将剑刃上的血渍弹出,吐纳一口新鲜干冷的气息,拔马朝着侯霖而去。
“一个都别放过。”
侯霖淡然开口,几十骑蜂拥而上,本就不算宽敞的道路上更显拥挤,几十骑穿插散列交错在一起!
马鞍后绑着那口老秦战鼓的郑霄云手里握着一把古朴长刀,策马在侯霖身旁,一向话少的秦舞阳和王彦章几乎同时加快马蹄行进,赶在侯霖身前与这伙将尉交上手。
光头将尉看着侯霖微微眯着的眼睛,伸出舌头舔去黏在人中上飘落的雪花。他可不是瞻前顾后的袁蒙,怕杀了他们这帮权柄将尉日后的降罪,命都没了拿什么去挨朝廷板子?更何况就侯霖和他的交情远不至于到退避三舍的份上。
拦着他们活命的人,都得杀!
宁燕不慌不忙的停靠在马车后,并不在乎马车里的曹昭华会不会背后捅刀子,就这个书生长史宁燕觉得就算给他砍,也不见得能砍出个多大的口子。
“侯都尉,看不出来还挺有算计的,只是就这么几十骑,想要把我们困杀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少了?”
侯霖伏身马背,闻言戏谑道:“抚远将军觉得少了,可我还觉得多了!”
一把长矛一把银枪同时开路,率先拔马回身的两名将尉几乎同时落马,宁燕一摆手中长剑,身后几名将尉便明白他的意图。
杀了侯霖,其余人也就兴不起什么风浪,一个文弱书生还想在极重功勋的行伍里如鱼得水?那让他们这帮大字都不识几个的莽夫该如何自处?
侯霖小声道:“不用管我,这个宁燕交给我了,你们去劫杀其余将尉,切记不要漏掉一个。”
郑霄云迟疑片刻,被侯霖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奔了出去。
光头将尉撞上了一杆银枪的王彦章,看着王彦章出枪和之前两个凉州骑卒并无差别不禁在心里冷笑,手腕一抖将长时间暴露在外略有冻僵的筋骨活动活动,驭马而去,在枪锋临近的一刹那他又想故技重施,一手抓住马背在马背上倒转身形,刀身在手上绕过一圈,准备侧身划过。
他余光瞟见王彦章直刺的枪杆下压,身体紧靠在马背,可仍旧感受到一阵冰冷刺骨的感觉从后背传来,瞬间蔓延全身。
光头将尉两眼圆睁,将脑袋后撇,只看到一支几近垂直的枪头挂在自己背上,而那银光更甚的枪杆就如一根芦苇生根在自己身上,倒提银尖枪的王彦章连多看一眼的功夫都欠奉,两指拔出枪杆,寻找下一个目标。
在这杀人后的喘息时间,他望见快他大半个马身的秦舞阳已经将两人刺于马下,不由的咧了咧嘴。
死掉的光头将尉临死都想不通,这百试不爽的取巧技巧,怎么就无用了,他更想不通、那杆枪身是如何扎进他背后的。
黄楚邙石无虚发,两手半瞬都未停歇,既然能杀人他就不用顾忌太多,一个手掌才能握住的圆石都是朝着将尉们的面首而去,被打中的不是摔下马匹便是在捂脸涌血之时被兵器收割了性命。
宁燕眼神炽热,身后这帮将尉死多少都无所谓,就如这个世道一般,哪里差人为威作福的官场可从没说有过空闲位置。
他坚信只要杀了已经离他不过两丈距离的侯霖,其余人都会树倒猕猴散。
侯霖拇指微微撬起剑柄,战马缓行。
肃冬,乱石、轻骑;血涌。
侯霖微微开口:“春满三月览青卷,岁抵寒冬倚剑眠。”
杀人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