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病态苍白的侯霖不受重视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对此倒无太多愤忿。
侯霖一言既出,几乎把脸都贴在地图上数名将尉立马看向他,只是多道目光眼神不善,觉得这人太多大放厥词,事到如今,叛军的战力已经不需多说,大军惨败也是事实,这些大难不死的将尉都是有过命兄弟和下属留在了岩城,当前更是为了困境争的焦头烂额。
侯霖是名副其实的七品文职都尉,可在平叛大军里别提名声,连他麾下的千众号人连个朝廷钦定的营号都无,在最注重军功和本事的军营里就如沧海一粟,不起眼的很,横插一句听起来刺耳的话后,更是吸引仇恨无数。
光头疤痕的将尉听后嗤笑一声,他和侯霖个头一般,挺直腰板后却足有两个侯霖宽大,单是脸上横肉配上那顺脸从双目间横劈而下的疤痕就能让胆小些的望而生畏:“你是谁?敢在这里满口大话?老子气正堵着没出呢,不想被砍了祭旗自己麻溜着趴在地上滚下城楼!”
云向鸢抿着嘴唇正欲开口为侯霖解围,拉下脸的侯霖径直走到光头将尉身前,毫不胆怯与之直视道:“平叛大军十万,均是朝廷精锐,岩城溃败,死伤无数,轻车将军阵亡,骠骑将军下落不明,诸位能虎口脱险,可还有人记得从岩城奔波至此有多少里路?这一路上又有多少将士尸骸暴之荒野?”
云向鸢张口便何罪,侯霖一席话堵的光头将尉口不能言,只能做威般的瞪他两眼。
“在下侯霖,官职治粟都尉,官阶与各位应该相差不了多少,可否容我一言?”
驻守武安城的蒙樊拱手在摆手,示意侯霖继续说下去,谈不上有多慷慨激昂的侯霖深吸一口气,与光头将尉擦身而过,走到地图前轻笑一声道:“侯霖不是那书呆子,也明白话说的在好听也没用,各位都是大难不死的有福之人,如果我拿着朝廷和阵亡将士的名头压着各位和这武安城一同等死,想必各位也不答应。”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化解,这些将校大多都是粗人,读过的书扳着指头就能数过来,什么国家大义,世食汉禄的空口大话早就听的厌烦,远不如这掏心窝的话暖肺腑,几个将校闻言都是心领神会的淡然一笑,对侯霖也有了改观。
侯霖话锋一转,手指指着武安城道:“可这城,必须守!诸位且细想;弃了有军需辎重的武安城,我们能撤到哪?汉典城?还是退会陇右郡?陇右郡郡兵的战力想必大家比我要清楚,十万大军溃之一败,难道还想靠着陇右郡不过万人的军屯卒子来跟叛军打仗么?况且我们退一步,叛军进一步,自引祸水让陇右郡亦是烽烟四起,骠骑将军和平叛大军一年的心血就都付之一空了!”
侯霖看着旁边几个人脸上阴晴交转,又低下几分声音道:“守住武安城是大功一件,可要是退回陇右郡,各位能活多久?”
一语如针,只差捅破那层窟窿,就连光头将校也是额头冒汗,明白侯霖所指是何,只是被人折了脸面口服心不服,嘀咕道:“守?两千多人,一座墙高不过两丈的破城如何招架住叛军万计攻势?”
侯霖自信一笑道:“冷不冷?”
光头校尉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将耳朵递过去又问道:“啥?”
“天寒地冻,你们说一碗水要冻成冰需要多久?”
玲珑心思的云向鸢率先醒悟过来,激动的上前狠狠的拍了拍侯霖后背,差点没把半天还缓不过劲手脚冰冷的侯霖拍的岔气,其余人还是一头雾水,蒙樊见侯霖胸有成竹,不像信口开河,恭敬的将头伸上前小心翼翼问道:“侯都尉此言何意?”
侯霖指了指城墙道:“以水浇铸城墙,一夜便是冰城一座,你说叛军如何攻城?”
其余众人也都恍然大悟,唯独光头校尉还是一脸不屑道:“侯都尉,你这方法好是好,可凉州缺水,武威郡更是十村无一井,这大冬天的到哪找水去?”
侯霖这才感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绝非妄言,轻笑的面孔垮了下来,有些无奈的移了移指头指向城外道:“漫天冰雪,还愁找不到水么?”
一拍即合,蒙樊立即下令让城中士卒取雪化水,整个城楼之上忙做一团,这个光头校尉得知尚有生计,更是脚不停歇的奔下城楼亲自取桶去了,蒙樊朝着侯霖毕恭毕敬的行礼道:“蒙樊替城中两千将士谢过侯都尉!”
侯霖摆摆手,这种取巧的功夫算不上什么真本事,只可解一时燃眉之急,要是叛军围城数月,等到春暖花开之时武安城依旧不攻自破,侯霖只是断定霸王不会在一座孤城上浪费这么久时间,虽然得到了平叛大军的一部分粮草,可对于麾下有二十万人的他而言还是太少了。
云向鸢喜上眉梢,又握拳锤到侯霖胸口笑言:“行啊你,这鬼点子都让你想出来了,我一直纳闷为啥你身边的荣孟起和秦兄弟明明比你强上许多,现在看来你确实有过人之处。”
侯霖没有刻意自谦,只是略微叹口气道:“一码事是一码事,他们两个不过一人有求,一人无求,我恰好能满足他们两罢了,这两位哪里是愿意寄人篱下的主儿?只是人在屋檐下而已。”
一夜匆忙。
大雪至三更方停,凉州的第一场雪声势比起往年都要浩大太多,飘飘洒洒足有了一天,等到日光驱散浓雾洒向大地时,城外的积雪已经可以埋没到人的膝盖左右了。
金光缕缕,雪面如水,倒映煦光,金灿成行,让人痴迷。只是在这个紧要关头,无人有这闲工夫顾暇雪景,天边刚刚泛白,武安城挂起的烛火灯笼就全都取下城去,搬上来的是成捆成捆的箭矢。
城上牙墙一角一人,二十台床架弩对准了城外看似一望无际的雪原,矢头闪烁的寒光,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盯着似乎一模一样毫无变化的白色远方,城墙之上落针可闻。
整座武安城都被冰雪覆盖,土黄色的城墙被一桶接着一桶的雪水浇灌的看不出原来颜色,泛着幽冷光泽。在雪和冰的双重映衬下,原本就不高的城墙更显的低矮,吊桥内的城门只剩下半边袒露在外,被厚有数寸能看出水纹波痕的冰面冻的结结实实。
一座冰雕雪筑的城池一夜便完工,当霸王看到这座幽蓝光芒晶莹剔透的城池后,却只是冷笑。
蒙樊一直紧绷着的弦在看到大地尽头白茫茫的雪地中凭空出现一片黑压压移动的影子后,心中的一口气便脱弦而出,他高喊道:“贼至!备战!”
牛角号声起,城上守卒不少都是得幸逃回来的岩城败卒,当在太阳光芒照耀下看见这伙曾经击败他们的敌人后,心中的沉重不言而喻。
虎骑营号称能与燕阳铁骑一战,以机动性闻名凉州,如今霸王的地盘大半都是这支军队打下来的,如今更是大破十万平叛大军,跋扈气焰与天比肩,见到冰城之后不但没有惊讶,反而每个人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微笑。
霸王盘算着与武安城的距离,在百丈开外勒住了缰绳,铁塔汉子伴随身旁,瞧见武安城的城匾都被埋在了冰层里面,依稀只有个黯淡影子,努了努嘴。
数千虎骑营一字排开,比起汉典城城墙长度远出数倍。霸王高抬起手中槊戟,所有虎骑营骑士换上裹着马甲的战马。
虎骑营每人配两马,一马负甲作战时方上阵,一马轻装跋涉时骑乘,两马换乘的好处就是虎骑营不论何时何地都有一战之力。
面对已经被冰封到毫无破绽武安城,霸王面无表情,他现在只有四千多骑,其余的都被分散追杀其余官军,就算是武安城没有冰封冻结,四千多人想要攻占一座有重型军械的两千守军城池也绝非易事。
可霸王浑然不觉,虎骑营下了马,依旧是凉州首屈一指的战力。他一挥手,旁边的铁塔汉子举起双头斧开始在雪地里奔驰,数十骑与其一同往武安城袭来。
见到那杆黑底白字的霸字旗,若说蒙樊不紧张那是骗人,不光是他就连一晚上骂骂咧咧从没停口的光头校尉都紧捏着一把汗。
面前这人可是前一日那场惨剧的罪魁祸首啊!更是让整个凉州官场为之记恨的根源所在!
就连一向神经大条的云向鸢也神情穆然,一身扎甲彻夜未离身。
铁塔汉子在雪地里奔跑如野牛,埋没常人膝盖的雪堆只到他的脚腕处,一双草鞋在雪地里一踏便是一个深可见底的脚印,比起身旁疾驰的战马也不多相让。
蒙樊举起令旗,二十抬床架弩瞄准着这不知是何用意的数十骑,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令旗挥下,床架弩发出如鹰唳急促的刺耳声响,二十道黑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空快速掠去,铁塔汉子见到一支直朝他而来,不慌不忙的半蹲下身躲过一支飞弩,手上提的大斧更是替旁边的骑卒拦空砍断一支,引得数千叛军虎骑营山呼海啸般的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