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波澜不惊的凉州刺史梅忍怀目瞪口呆。
那鼓楼离着县衙府不过咫尺距离,眉间锁愁更抑怒的他正在心里思量王阐之死之后的种种得失后果,忽闻一声巨响下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抬起头后只看到漫天灰尘和那土崩瓦解的鼓楼残骸塌落,甚至有不少因为年代久远不曾修缮的内墙砖瓦砸进这县衙府内。
原本就惊魂未定的舞女们更是捂着温软胸脯两眼无神,还以为是天塌下来了!
老秦战鼓震天之响整城皆闻,不少惊慌失措的百姓都走出家门远远张望,这等奇异之事即使百年也难得一见,更何况那声响彻云霄直达九天的雷鸣之声宛若龙吟。
梅忍怀想起自己刚刚披着这深红色的二品大褂后,仗节锣鼓,虎幡千旗纵游凉州七郡,巡视边陲的得意时候。那时的他才是真的是称心如意,以往见面连脸都不敢直视的各郡官老爷都躬身弯腰碎步在他身后,看他指点江山,听他论道说理,哪个可敢有半点不悦神情?哪个可敢吐出半个违令之声?
唯独那有着西凉粮仓之称的陇右郡郡府苍城没有进入,只是在城外十里徘徊半日。再然后,连陇右郡都不曾在踏足过。
只因心里有愧,不敢去见那苍城的百赋诗词望高楼,不敢去想那一身梨衣,半点朱砂的倾城容貌。
所谓世间忠孝义情,前三者负一就会被世人骂做禽兽不如。
不忠者败坏纲常,不孝者妄为人子,不义者狼心狗肺。
唯独单单一个情字,就连学问通天,无所不晓的大儒都只会苦笑摇头。世间谁人不为情所困惑?世间谁人又能不以情字伤人? 所谓情字沼难以自拔,能够拔身而出的也会溅上一腿泥。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就是那三千情思难诉衷肠么?
初进三秦城时,见到与那苍城高楼相仿的千年鼓楼时他便触景伤情,踱步再三终是咬牙登楼,看到那面黑色战鼓时更是情不自禁的挥擂。只是轻轻一下,鼓声震慑心神。
外人只道他是被那彻天响声的战鼓所惊,险些跌下楼成为大汉开朝千年第一个失足摔死的封疆大吏。哪里知道是那鼓声震耳时梨衣惊现映他眼眸,自知心中有愧的他无颜一见罢了!
再举槌时,发现就没勇气敲下去了。
想到这梅忍怀的杀意迸发,不在乎身上这件一针一线都大有讲究的刺史官袍被飞尘扑打,眯眼看着鼓楼倒塌的方向,心中妒忌悔恨皆有。
这小小的七品都尉怎敢敲响那战鼓?
他张嘴开口道:“去把那都尉给我抓来!”
两旁侍从应诺一声,正要赴命前去抓捕侯霖,却见一向睿智冷静的刺史大人又接连说慢,微微低着头伸手摇晃指头,几个侍从面面相觑,收回脚步。
梅忍怀上颚顶唇,似笑非笑自语道:“算了,天意如此,何必强扭,说到底不过是作茧自缚,挣脱不开心里那束绳结……”
倒塌的鼓楼废墟。
居住在附近的百姓各个面露惊恐神色凑上前,这鼓楼屹立千年之久,城中所有百姓从出生到在城中大街小巷嬉戏打闹,在到娶妻身子、生老病死,都在这鼓楼遮日的余晖之下进行,早就成了三秦城一个不可缺失的标志。
见到这鼓楼崩塌,上了年纪的城中老者都是六神无主,一脸焦急,招呼着年轻汉子上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秦舞阳和郑霄云穿过人群,身材魁梧高大的两人一身甲胄,酣战半日的身上血迹斑驳,几个胆小的妇孺都极力往后退去,隐于人群当中,面无血色的打量着两人。
秦舞阳举起近百斤的石块如同稚童拿起石子一般轻松,将深埋在底下的侯霖拉出来,急忙伸手去探侯霖人中,感觉到那呼出的一丝微弱气息才放下心。
见到侯霖身下的黑皮战鼓,秦舞阳有些不知所措,附近那些百姓一个二个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若说挺身而出让他留下战鼓的英雄好汉倒是没有,不过这些希冀目光望在他身上,让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欺凌弱小。
郑霄云拉起侯霖一条臂膀,看到他一只手还搭在战鼓上,五指微屈抓着鼓面便一同抬了起来。
秦舞阳无视那些目光,上前背起侯霖,郑霄云抱着战鼓,围观的百姓自觉让出一条道路放任两人离去。
……
算是一扫这些日子来受到各种屈辱的侯霖深睡一日后才睁眼爬起。
他体魄比起在长安时要健壮不少,身上那几道伤口还未结疤,他抬臂活动几下觉得无妨大碍,也就沉下心来。
看到旁边那纯黑如墨色的老秦战鼓,陷入沉思。
“冲冠入死地,攘臂越金汤。尘飞战鼓急,风交征旆扬。”
一杆阴阳风水幡立在侯霖身后,吓的侯霖跳起来回身就是一拳。
将脸轻轻侧过的小道士吐了吐舌头,坐在床榻上,装作没有看到侯霖敌视的目光,饶有兴致的看着那战鼓道:“世人皆说秦部落灭于天荡山一战,拼掉了大殷横扫中原百族的数百天钺卒,称秦人无畏,秦人善战。”
小道士抬起一只手,在那鼓面上用指尖轻轻敲打,侯霖留意到这道士手指远长于常人,皮嫩肉滑像是二八姑娘一样,白皙青葱。唯一让他觉得看上去难受的是这道士五指指甲如鹰钩利爪,几乎与拇指一般长短,看上去极为不舒服。
这道士指甲划过黑色鼓面,流华溢彩,发出轻微挑动耳鸣的敲打山石声。
“又有谁知道秦人仅用单衣铁戈,就能和大殷战无不胜的天钺卒在三秦城外血战十日,将朝歌最为器重的三将俱皆斩杀阵前,五千天钺卒伤损过半,一退再退,足足退了二十里才稳住了阵脚。”
侯霖见这道士不像对他有敌意,也放松下来道:“你不都知道么?”
道士哑口无言,只是面露微笑。
侯霖捏着鼻子,学起在三秦城初见时这小道那饥肠辘辘的模样绘声绘色:“小道十载,学不来那仙人打坐一甲子的高深道术……”
道士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拍手称赞道:“像!真像!”
侯霖双手握拳,眼神往床榻旁侧放的长剑上轻轻瞄了一眼,正色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要干什么?”
“道有七阶,屈己尘凡、救度危苦是那最下成的入道术,可偏偏天底下所有人都认为普渡众生才称得上得道高人。雁荡山那个老道便是如此,我瞧他面容刻板,慧根朽笨,就偏偏教他上乘道术,入世去当那众生敬仰的活神仙。”
道士起身,走到侯霖身旁将他紧攥的两只手抚平,指尖对指尖,面孔对面孔,善意一笑摇了摇头。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还想学更多,连我自己都一知半懂的符篆奥秘都瞧不上眼,一怒之下就让他封山,骗他说红尘之气沾染太多容易被因果轮回耽搁贻误长生之路。在设下雕虫小技让已经死了的西陲老卒上山,将他那一窝徒子徒孙杀个干净,一个都没放过。”
道士指了指自己,笑如三月桃花,一双乌亮眸子里秋水泛漾,好似粉雕玉琢的谪仙人。
“你说我是杀人了还是没杀人?”
侯霖遍体生寒,只想逃出这座大帐,不论是面对群虎山的霹雳车还是雁荡山的床架弩,都不曾如此害怕过,这种从心底毛到浑身上下任何一处的感觉言语难以表达。
道士没去顾忌侯霖脸上的变化,装模作样干咳两声,一手摆在胸前做出个道家‘清灵’手势,和三秦城时遇见侯霖一样。
他越是如此不拘不束,侯霖就越毛骨悚然。
“舍诸有爱,脱落嚣尘、和光同尘,抱道怀德。做到这一境界也不过是在那龙门外往里窥探,等到了幽潜学道,仁智自安的时候才算登门入堂。”
他清灵手势一变在变,侯霖原本对这些牛鼻子老道的那套都不感兴趣,只认得其中几个,连续做出七八种晦涩的道家手势后他才继续道:“含光藏辉,不拘世累,变化莫测,超离凡界才算真长生!”
说到这时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笑意,一副高人模样道:“世间人有万万面孔,三魂七魄各有不同,命数气运有强有弱,体态善恶四常有分。无人能逃出这座天地牢笼……”
他轻声呵斥:“可为何你侯霖!命数叵测难见其一,莫非是那山魁鬼精轮回成人?”
侯霖情急下骂道:“放你吗的屁!老子要是妖怪那你算什么?”
被吐了一脸口水的道士倒有唾面自干的好修养,眨了眨眼小声轻语道:“像你这般世间无二的命格理数,他们一定会借运的……”
心里嘀咕的道士像孩童一样拍手跺脚喜逐颜开:“终于让我得了次先手!”
侯霖破口大骂后冷静下来,看着这疯疯癫癫的道士全无喜怒,只是在琢磨他说的那命数叵测难见其一,难道他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的?
侯霖心里激荡如浪涛拍岸,几年过去了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道士拍了拍脑袋,冲着侯霖嘻嘻一笑道:“对了,关于这老秦战鼓吸取凉州气运一说,是我纯瞎扯骗你玩的。你先别生气,这战鼓可真是千年前的物件,货真价实。”
这道士撩起帐帘拱身便走,侯霖追问道:“你是人是鬼还真是神仙?”
“我们还会在见面的,至于我身份嘛、你慢慢去猜吧。”
侯霖持剑两步跨出营帐,却寻不见这道士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