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天四年近秋。
曾经鼎盛百世的大汉皇朝在这一年实在不太平,西凉的暴民横行,江南的叛军游荡,烽烟四起,数州各郡民不聊生。
除去皇朝的根基中原和司州还算安稳,其余州郡多多少少都有逆贼揭竿而起。
北原之上。
苍穹轮廓下的茫茫草原荒漠,有着数不尽的匈奴人在这普天之下最大的土地上生活。其实比起人口繁多数以千万计的九州百姓,匈奴人在数量上并不逊色,比起辽阔到普通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踏遍的九州山河而言,北原更大,大到连一个有着万头牛羊的部落放在北原上都渺小的如沧海一粟。
曾经的王庭旧址上,代表匈奴王族强盛表现的土墙黄瓦,已经被草原上从未停歇的风沙消磨殆尽,半点曾经的影子都在难寻见。
这是匈奴的悲哀,却是大汉的荣耀。王庭旧址南边二十里外的燕勒山,作为所有草原子民心目中的圣地,自那日被三十万赤焰一般席卷了大半草原的大汉远征军团团围住后,就彻底失去了它的神圣性,没有一个草原子民还愿意来此祭拜,匍匐在山下感谢长生天的保佑。
草原子民都知道,在那个狂风呼啸,雷声大作的日子,汉朝的皇帝站在燕勒山高不可攀的巅峰,插上了一面红底黑字的大汉龙旗。在那面旗帜下,草原上尊贵无比的亲王授首,这是草原不论如何倾盆大雨,如何风雪交加都洗刷不掉,掩盖不了的耻辱。
即便草原内乱不断,可草原儿郎凶神恶煞的眼神,在面对自己的同类时,也绝对会往南边无数祖先父辈垂涎数代的大好河山望去。
他们心里知道,等到草原上的烽烟散尽,长生天的子嗣万众一心时;那草原上最锋利的弯刀,最雄健的宝驹,都会向南指去。
那里,才有他们真正的敌人,给他们带来荣耀,也带来耻辱的异族敌人。
这日子似乎不远了。
燕勒山顶,当年站立在这,身穿九龙皇袍的那个千古一帝已是含笑九泉。只是那天燕勒山下三十万汉军的热血嘶吼还萦绕在山间,回荡一年又一年。每当天穹变色,风雨交加时,附近的牧民们都能听到当初这些汉家将士的铁甲热血。
久而久之,燕勒山从圣地变成了所有草原人的禁忌之地。
这一天,燕勒山下,毡蓬如林。
一个身上裹着兽袍的匈奴青年从北原之北归来,手里拿着一把曾经显赫一时的王室弯刀。
亮月如钩,锋芒不掩。就像他人一样,他自称是长生天的子嗣,要带给这片草原安宁祥和。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部落归顺于他,草原上乱斗数十年的野狼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狼王。
当之无愧的狼王。
虽然他很年轻,可连再嗜血残暴,杀戮成伐的部落族长面对他的铁腕手段后,也低下头颅俯首称奴。没有人怀疑他不是长生天的子嗣,没有人能够与之抗衡。
他威名在短短时间内便传遍了整个北原,无数脸上皱纹犹如老树褶皱的老牧民都虔诚的说道:当长生天眷顾他的子民后,他的亲子便降临在北原上,雄鹰和狼群在低语,牛羊在颤抖。草原儿郎会在他的带领下,将猎弓和弯刀挥到前所未有的远处。
年轻气盛的草原男儿则更坚信,在神之子嗣的光辉下,那些南人两脚羊才是最该颤抖害怕的。
可如今的大汉九州自顾不暇,没有人能够想起遥远的北原,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贪婪目光注视着他们。
除了那十万铁骑,虎枪链甲的燕阳府。
燕勒山下杂草丛生,却没有任何一颗能高过一丈的树木在这生存,即便是沙漠里最坚韧的胡杨也做不到,能忍耐数月不降雨的胡杨树无法抵御燕勒山如刀似泣的啸啸烈风。
一个高大身影站在毡房牧营的外围,就像一颗自亘古便扎根于此的山石,几个时辰身影都未晃动,只是抬起头,看向燕勒山巅的峭壁。
峭壁之上,一杆被风雨洗礼残破不堪的旗幡仍是牢牢的竖立在原地。
身影不动,毡房左右的人群就不敢肆意而为。
最早承认这身影身份的伊达罕部落首领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低着头颅闭目沉思。旁边另一个部落的首领脸上淌着汗珠,充满野性力量的四肢止不住的轻微颤抖,几乎是步步艰难的走到他身后,恭言道:“伊达罕的首领,这是我族最为出众的十名女子,三十里外,还有我族最为精壮的四千多草原儿郎,他们都愿为神之子献身,都愿为神之子做任何事情。”
伊达罕部落的首领转过身,看着比他高大一个头的中年汉子卑微的拱着身,身后十名卷发的匈奴女子头上戴着纱巾遮掩风沙,风起后依稀能看到她们那精致面孔和妙曼身姿。
“稍后我会替神之子道来你的心意,神之子宽大仁厚,会接受你部落的臣服。”伊达罕部落首领回过头,望着远处那可望不可即的身影,嘴里念念有词,低下头颅。
这部落首领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他擦去头上汗珠,咬着嘴唇回身离去。草原上的部落一旦向另一方势力进贡族中女子和男子,就如同翱翔天际的雄鹰带上了枷锁,失去了自由。
可他不能不这么做,族中数万人的性命都在前面那道看似与常人无异的身影手中握着。
草原上向来以武力为尊,但也绝不缺乏为了信仰自由而以卵击石的莽撞部落,这种飞蛾扑火的行为或许会赢得他人的尊敬和赞叹,可草原上还有一句俚语却将这种人讽刺的体无完肤: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开口说话。
不少部落为了逃避神之子的统一大业,有奋身反抗者,也有四下逃难者,可神之子的势力却一天大过一天,反抗的部落几乎都被屠戮干净,不论是青壮男女,还是幼儿老妪,神之子对于他们都只是一个态度:杀。
这个部落首领带着不甘和情愿这两种矛盾的想法离去,不论怎样,他部落的子民算是性命无忧了。
旁边还伫立着无数部落首领,有年迈老态的,也有正值壮年的。
一个貌不惊人的老者头上带着草原独有的压发帽,历经岁月风霜的沧桑面庞上浮现诸多褐斑。
他颤颤巍巍的走上前,远比之前那部落首领淡定,老者神情自若,身后既没有妙龄少女,也没有什么镇族之宝。
伊达罕部落首领面色不善,这么多血淋淋的教训在前,难道还有哪个部落会来滋事?
老者脱下帽子,白发苍髯。他伸出一只如树根苍老的枯瘦手掌,探进随身挎着的牛皮袋中,发出叮铃叮铃的金属碰撞声。
伊达罕部落首领微微眯起眼,他不怕这老者敢在神之子身后亮出凶器,而且像这种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他自信即便空手也绝不会被伤到。
老者掏出一把银光闪闪的铁牌,提起上面的细绳在伊达罕部落首领双眸前摆动。不光是这伊达罕部落首领刹那间将眯起的瞳孔瞬间放大,旁边数个部落的首领也都倒吸一口凉气,仍由草原暴骤风沙灌入他们的嘴中。
汉燕阳军陷阵营骑卒林羽。
汉燕阳郡斥候营前哨王大行。
汉燕阳郡左督尉什长方有之。
……
老者掏出一把又一把,直到双手挂满这些银牌,那个牛皮袋还是鼓起,不下百来块。
不少牙牌上面还沾染着因为干涸而发黑发紫的血迹,触目惊心。
伊达罕部落首领看着面前这个老者,双眸散发出惊恐的神情,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抬起右臂,接过他手中的牙牌,触手冰凉的牙牌不重,可伊达罕部落首领却是浑身冒汗,比之刚才那个心惊胆战的部落首领还要夸张。
燕阳府的牙牌!
每一张牙牌都代表着一名已阵亡北原的燕阳将士,而这匈奴老者足有百来张之多!
和燕阳府交战数十年,双方都一清二楚对方的习俗和战法,就像牧民绝对不会丢弃自己的牛羊马一样,燕阳铁骑每逢马踏北原征战后,都会将血洒沙场的袍泽尸首埋葬原地,只将代表他们身份的牙牌和虎枪拿走。
只要出塞的燕阳铁骑没有全军覆没,那就不会有一张牙牌遗落在北原,在匈奴部落中,不以银两买卖,只以物换物,更彰显这燕阳府铁骑的牙牌珍贵之处,每一个能拥有牙牌的匈奴人都是当之无愧的草原英雄,会享受族人的尊敬爱戴,会享受最好的烈酒最美的少女。一张牙牌,在草原上随便都能换取不下五十头的牛羊群。
而匈奴人获取牙牌的途径却少之又少,一百以上集结的燕阳铁骑一旦形成骑阵,那么即便多于他十倍的匈奴游骑也无法与之争锋,这数十年,燕阳铁骑用最原始的方式,告诉这些自诩马背上民族一个道理,骑兵战力绝不是看谁吼的声音大,谁能在马上做出浮夸的动作。
大多散落在北原上的牙牌都是小股燕阳斥候轻骑被孤立围剿。而匈奴人得到的只有冰冷的尸体和牙牌,从来没能生擒过任何一名燕阳骑卒。
老者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清楚的进入每个在场首领的耳中:
“这百来张燕阳铁骑的牙牌,是我部落付出近万儿郎性命才得来的,我想比起女人和酒,这汉家燕阳的牙牌更能让神之子喜悦吧。”
前方那道身影注意到后面的骚动,他走过来,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上。
“不远的将来,你们将得到更多的燕阳牙牌,不是一个、两个、几百几千……”
他注视着老者,淡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张开:“而是十万张牙牌!一个不少,一个不缺!”
半个时辰后,燕勒山上那杆屹立十三年之久的旗幡被他拔去,掷于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