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灵寿县的时候,韩家长辈教族中子弟读《礼记中庸》,让小辈务必记住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韩若海奉为圭臬,入京之后大事小事皆按此而为,果然没有不顺利的。
然而百密总有一疏。
这日下了学也才过申时,常安名自往上舍住所赴同乡之约,韩若海见顾简思在堂中温书,又有几名同窗在,便放心地去了后头雪隐之所。
等到他净了手脸,收拾完毕,一脚踏进学堂,正要叫那人一同去后头吃饭,可抬头一看,哪里有什么顾简思。
韩若海连忙叫了一名同窗的名字,问道:“小顾哪里去了?”
对方也一脸惊讶,道:“不是你喊人叫他帮忙送纸?”
韩若海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跌足道:“我是那等粗心的人吗!怎的可能要他送什么纸!哪里来的人,姓甚名谁,长得什么相貌,是哪一斋的?”一面说,急急叫了一个腿长的,“且帮忙去后头看看找不找得见顾简思。”
腿长果然跑得快,不过片刻,那人就打了个来回,喘着气回来道:“不曾见得人东司里边空荡荡的。”
顾简思年纪虽小,却才学很好,又知进退,他待人真诚,与同斋的相处了这一个月,众人都很喜欢这个小少年。见他不见了踪影,堂中剩下的几个都察觉出不对劲,一齐围了过来,纷纷问道:“出得什么事了?”
众人都是新入学不久,刚把路摸熟了,眼见马上就要每旬私考,正是向学的时候,外头便是狗打架叫翻天都不带出门多看一眼,哪里会去关心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生人。
有人便道:“简思年纪虽然小了点,人却是极稳妥,又是在学中,想来不会丢,咱们也别疑神疑鬼的,且等一等,说不得过一会子就回来了。”
另又有人打断他道:“近日总有人来咱们这探头探脑,上回还有人来问我简思的出身,也不知是个什么企图。”
这人一提了个头,另也有人道:“前两日也有人来问我,穿着国子学的衣裳,我没理会,只当做那多嘴的。”
屋子里头不过七八个人,竟有三四个被打听过顾简思的家世、行踪。
其余人还只觉得古怪,当中有两个京城本地的,却是明显地慌张起来,当中一人急急道:“我且去斋长通说一声,你们去寻些人帮忙找找简思。”
另一人则是对着韩若海道:“若海,我听说廖监丞也是灵寿人,你家同他有无交往?若是便宜,赶紧与他说一声,叫多几个人帮着寻一寻。”
放在平时,韩若海必不会承认,可眼下却再不犹豫,他先请其中一人去帮忙知会斋长,另又着一人去隔壁太学打听,最后拜托剩余同窗帮着四处寻顾简思,自己则是立刻大步走了出去,显见是去找那廖监丞了。
如此反应,惹得外地学子莫名其妙。
有人便道:“纵然不见了小简思,可眼下正在学中,他平日里脾气这样好,又不曾得罪谁,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罢?”
先头那个京城人一面拉着人快快出门,一面口中道:“你们才来,却不知道,隔壁国子学里头有一个姓杨的,从来不干什么正经事,听闻专爱挑年纪小的少年郎下手,因国子学当中非富即贵,不好招惹,便专往咱们太学招呼,不知糟蹋了多少,偏他愿意出钱打发,家门又显赫,大家敢怒不敢言……”
***
千恳万求,韩若海终于进了太学学官公厅。
教习临走前吩咐他道:“廖监丞正同新上任的杜司业说话,你且在门口等一等,一会见人出来了再进去。”
若是平时,韩若海自然不会做那等没有礼数的事情。可眼下友人正在危急之时,他多等一息都是煎熬,哪里候得了,站坐不宁了半日,终于一跺脚,先在门口敲了门,一听得里头“进来”两个字,便冲了进去。
果然公厅里头有两名正坐着说话,其中一个看着不过四十出头,却是身着绯色官服,佩着金涂带,腰缠银鱼袋,一看就是才下了朝会的样子。
韩若海灵寿大姓出身,自小熏陶,一眼就瞧出此人官职并不低,除此之外,对方比起寻常学官,又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他揣度着此人便是方才教习说的“杜司业”,却不知对方来历出身,眼下也无暇去管,只上前先自禀姓名,又连忙致歉行礼,复才对着左边那人道:“学中有些事,学生想要寻一寻廖监丞……”
廖监丞从前受过韩家恩惠,韩若海自恃请得动对方出面,却不敢在可能是六品甚至五品的司业面前多话,唯恐给他留下自己或者顾简思不稳重的印象。
他有打算,廖监丞却另有心思,先是指着韩若海对右边的人道:“好叫司业知晓,这便是灵寿韩家的韩若海,他自小便有文名,今次进得太学,颇得博士们赞许。”
又对韩若海道:“这是学中新上任的杜司业,都是学中官人,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韩若海不得不把方才发生的事交代了一遍,到底不敢说那等隐私,最后只好道:“听闻太学中的杨度甚是喜欢与人切磋,他正当壮年,生得魁梧,又习过武,力气甚大,不知是不是想要同那顾简思切磋,可简思今年不过十二,身板也单薄,若是一个禁不住,闹出血事……”
又道:“学生已是请人问过,有人见得肖似简思的人被拉进了国子学,只是我等不好轻易去搜……不知监丞……”
杨度的名字同癖好,廖监丞自然不可能没有听过,只是杨太后才撤帘未久,天子正要体现自己孝心,他要是出头去做这般得罪太后娘家的事情,实在吃力不讨好。
韩若海显然也料到了他的反应,苦求道:“简思年纪小,又兼体弱,他那人心气高,持身正,怕是再拖下去,若是出得什么不好,自己想不开……”
廖监丞一咬牙,正要答应,却听得一人问道:“你说的那顾简思,可是延州州学选送而来的?”
他转头一看,竟是一旁的杜司业开的口。
韩若海愣了一下,忙道:“正是,杜司业竟也听过简思的名字?莫不是您也是延州出身?”
那杜司业摇了摇头,却是已经站了起来,道:“我同你去一趟罢。”
他口中说着,见韩若海站在当地,却是积极催道:“行得快些,莫要叫那顾简思闹出大事来。”
司业自然比监丞管用,见得面前这位官人愿意帮忙出头,韩若海简直喜出望外,虽然觉得对方的话很是古怪,怎么也当是“莫要叫那杨度闹出事来”,却也没有多问,急急在前面带起路来。
他又哪里知道,跟在后面的杜司业忧心忡忡的,脚下快得都要生出烟来,差一点就赶在了前头,脑子里全是另一种想法。
上回听得沐禾提起季氏来信,说简思经验不够,不晓得控制力道,把延州都钤辖的幺子打得鼻梁同牙齿都断了。
这杨度好歹是皇亲国戚,又在京中锦衣玉食,吃得膘肥体壮的,想来肉要比旁人多那么一点,应当能扛揍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