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在大朝会这样严肃的场面上,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妇道人家”,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可谁人都不好去纠正,只能由她去了。
下头的吴益有些吃惊。
开什么玩笑?自然是不能的。
可这两桩事情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他看了看屏风的方向,连忙往左边又走了一步,把声音也放大了些,道:“启奏太后,按功行赏,按过处罚,此乃为君之道,都水监今次在责难逃,只有处置了主事之人,才能叫朝堂为之一清,百官谨慎行事,不至于为立寸功而妄为……”
吴益说的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再大的道理,也得要人去听。
杨太后把白眼一翻,骂道:“范相公从前诸多功绩,吾已是听得人说了,他才进得那都水监,人头都不曾认清!今次浚川杷不顶用,也同他没有半点关系,有功不赏,无过乱罚,难道这就是吴翰林口中的为君之道吗?!”
“再说那都水监中的张瑚,自然行事有些失,然而他有心通渠,遇得祸事,却不是他之所愿,整日只想着去罚做事的人,那不做事的人,整天就知道耍嘴皮子,给人泼脏水的,难道就不去罚了吗?这又是哪门子的为君之道?!”
一个做太后的,竟然撩起袖子下场,帮着官员打偏架起来。
实在是前日在天庆观里,范尧臣帮自己说话的事情,杨太后还记得清楚,此时得了机会,自然投桃报李。
至于张瑚,虽然她看不惯,也不喜欢,可太皇太后前脚刚死,她后脚就处置其至亲,给天下人知道了,岂不是会戳着她的脊梁骨,说她这个儿媳妇不孝?!
这些个御史,这些个官员,尤其这个吴益,好歹毒的心肠啊!
纵然要处置,也不应该急于这一时!
等到此事淡了,自然就能该贬的贬,该罚的罚。
眼下正遇得水事,还有那么多正事急事等着去做,哪一样不比在此处耍嘴皮子来得要紧?
她骂了一顿,复也缓了些气过来,又道:“即便有过要罚,也当是放在后头,人总是在这一处的,哪一日不能处罚?可那雨水一直在下,水事就在眼前,难道它能等着你把渠通了,把淤泥清了才来吗?!”
杨太后发起火来,自然不比赵芮好商量。
先皇在时,还能以言劝之,以理说之,以势压之。可换得这个杨太后,你给她说道理,也得她听啊!
眼下杨太后初才垂帘,没有摸准她的性子之前,谁都不愿意去怵这个霉头,倒叫她扯着歪理,说了个痛快。
歇了口气,杨太后便把语气放得平和了些,道:“此事容后再议,只是那汴河清淤通渠之事,当要如何做,还请范相公快些拿出个章程来。”
她特意给范尧臣留了一点喘息的时间,叫其回去再做,不想将他逼得太紧。
然而既是接了都水监丞一职,范尧臣又如何会没有成算,他手持笏板,上前一步道:“回太后,都水监已是拟了章程,前日早呈往中书,正待复文。”
杨太后有些吃惊,脱口道:“我怎的不知?”
她说完之后,复又有些心虚。
这几日实在是太忙,积攒政事太多,先不说看不看得懂,就是看得懂,也压根就看不完也批不完,她实在是眼睛都花了,只好叫崔用臣捡要紧的读了给自己听。
若说会漏了什么要紧的折子,实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然而没等她着慌多久,范尧臣就转向了一旁的黄昭亮,道:“此折尚压在中书,未曾递到宫中。”
都水监的折子,又是关乎如此重要的水利之事,自然要细细斟酌,只是这斟酌得未免也有点太久了。
杨太后皱了皱眉,正待要问是压在哪一处,却见下头黄昭亮持笏站了出来,道:“回太后,此事尚待商议,不能仓促而行。”
虽然黄昭亮同样提议叫赵继位,可对于这位连任两朝宰相的重臣,杨太后还是佩服的,纵然她听得心中生疑,还是好声好气地问道:“黄相公,清淤通渠,不是京中常做的事情吗?为何还要商议?”
杨太后还记得从前赵芮还在时,每每一到冬末初春,就常常念叨着为着如何分配京畿辅郡三十余县的役夫名额,朝中又开始吵得厉害的事情。
先头几年还多些,后边好像改为三年清淤一次,提得便少了,但此事应当乃是惯例,并不需要那样麻烦去审才是。照旧办,不就完了吗?
黄昭亮不徐不疾地道:“范参政提议导洛通汴,此项水利牵涉甚大,隐患甚多,臣以为不当施行,正拟会同政事堂中诸位官人同议,是以不敢草率行事。”
杨太后听得更糊涂了,问道:“导洛通汴?”
这是一个她十分陌生的词,实在不清楚其中的问题。
范尧臣将此事当殿拿出来说,自然是想要趁着杨太后今时对自己态度热络,想要趁势而为,是以见她不甚清楚,立时就解释道:“正是,汴河之中泥沙甚多,积淤难清,年年为着清淤通渠之事,耗资甚巨,劳民伤财,折损人力甚多,如此循环往复,实在不为上策。”
他顿了顿,又道:“汴河积淤甚多,乃是为其水源自黄河而来,黄河水挟泥带沙,又易决口,再兼冬日冰凌封冻,一年当中,竟有一季有余不能通航,于漕运有损,自前朝始,便数有建议将洛水引入汴水,洛水清透,不似黄河多泥多沙,有了活水,自然水清泥少,也能助益通航。”
范尧臣还在说着,一旁的黄昭亮已然将他打断,道:“范参政所言不尽不实,洛水易涨易落,一旦引洛水入汴,遇得水涨,便会叫漕船倾覆,况且此番工程甚大,且不说可行甚微,便是勉强为之,若是依着你章程之中所言,先行清出汴河淤泥,再以淤泥填田,另又截断黄河以引洛水,却导致汴河水倒灌田亩,冲倒房屋,又待如何?”
他顿了顿,复又道:“况且如此繁复之事,其中稍有疏忽,便会使得百姓生灵涂炭,眼见汛期就在面前,时间如此之短,谁人能为之?”
范尧臣却是没有先行否认他前头的话,而是承着最后一句,道:“人选之事,且不用担心,臣保举一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头转向了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