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垂拱殿中,赵芮心中各种思量,另一厢的杜檀之下了衙,才回到家中没坐下一会,便被祖母房中的一名老仆叫住了。
“官人,老夫人有事找您。”
他点了点头,把手头事情放到一旁,立时去了杜老太太居住的厢房。
对方正坐在窗户旁边,就着太阳光缝一件衣服的袖子。
杜檀之上前道:“祖母,下头自有针线上的丫头,怎么轮到您来做这个事了?”
杜老太太把针别进缝到一半的衣袖里头,一抬手,竟是抹了一把眼泪,强笑道:“三郎回来了。”
杜檀之上头原本有两个哥哥,都没有养活,是以家中原来都叫他三郎。
他吓了一跳,忙问道:“您这是怎的了?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说着转头就要叫下头服侍的人。
杜老太太连忙拦道:“无事,无事,是我年纪大了,难免就要想东想西的。”一面说,一面举起手中的衣服,道,“你还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杜檀之定睛一看,那衣衫由粗布而制,已是被穿得边角都磨烂了,看起来眼熟得很。
杜老太太见他半日没有反应过来,不由得叹道:“你如今是官人了,日夜都多少东西要想,想来不再记得从前的事情也是有的……这是你二叔从前去旁人家做账房时,那一家给做的衣衫。”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又红了,道:“那时家里头穷得紧,别人家随手给做的布料倒比咱们家里头自己买得起的要好,你二叔舍不得自己穿,让我改小了给你用……后来你穿得烂了,我又把这衣衫重新放了,他再自己穿。”
她一面拿手去摸着那衣衫,说着说着,竟是再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道:“你二叔……也是没福气……多等几年,待你有了出息,多少好处等着他去享……偏是……偏叫我一个老不死的在这里混着,又是个负累……”
杜檀之听不得这个话,心中实在甚是难过,连忙上前安慰道:“祖母这是什么话,怎么能说是负累……若是没有您,孙儿如今都不晓得能不能活下来,又哪有今天的日子!”
杜老太太擦着眼泪道:“哪里不是负累了,不能帮着照管家里就算了,成日生病,还要你媳妇照看,她有了身孕,我也帮不上忙,一个好好的胎,坐到都成了形,还是没了……”
杜檀之更是难过,却又道:“我与沐禾都年轻,往后要再怀,实在容易得很,这也是天意,怎么能怪得到您头上来了?况且家中又不是没有下人,怎么就用得着您亲自来照管了?”
好声好气地安慰了半日,等见杜老太太慢慢缓了过来,也不叫下人,亲自去捧了装着水的铜盆过来,又拧了帕子,让她抹脸。
杜老太太拿着帕子擦了脸,又擤了鼻涕,才道:“今日我叫你过来,其实是有一桩事情想要同你商量。”
又指着旁边的椅子,让自家孙子坐下。
“我前一阵子同你媳妇说了,还特特叫她不要告诉你,如今咱们祖孙两也通一声气,免得她哪日敲着边鼓问起来,你不知道。”
杜老太太便道:“当日我同你媳妇说,你二叔走得早,而今你也有头有脸了,再不像从前那般,趁我还在,能做得了主,便让你兼祧了他那一房,另给你娶一门亲,问你媳妇意见。”
杜檀之听得面色大变,道:“祖母,沐禾才坐了小月子,正是心中难受,怎的能此时同她说这个!”又道,“此事万万不可,且不说我不愿意,再说岳父那一处会怎的作想,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又待怎的看我?”
杜老太太见他这个模样,便皱着眉道:“此时不同她说,要甚时再说?你二人成亲也有一年多了,如今一个孩儿也无,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旁的动作快的,孙子都有了。”
杜檀之十分无奈,回道:“不是一个孩儿也无,沐禾去岁才过门,没多久便怀上了,只是这一回没有坐稳才会没了,等她将养好了,再要一个,哪里又不是极容易的事?”
杜老太太哼道:“你也是个官身,同寻常人不一样,我听有人说,像你媳妇这样出身的大妇,自己怀了身孕时,许多都自己主动给丈夫安排通房,你二人从前感情好,她不愿意,我也不怪她,只如今孩子才没了,少说也要将养个一年半载,才好重新要。”
又道:“这第一胎坐不稳,难说第二胎会不会好,为子嗣计,就算没有兼祧此事,你也该先要个孩儿了,你媳妇大家出身,自是不会像那乡野村妇一般小心眼。”
杜檀之知道家中祖母自上了年纪,颇有些说不通道理,一方面是不愿意伤她的心,另一方面,也知道对方这的确是为自己好,只是方法有些不对,只好道:“最多也就是半年的事情,有什么不好等的?您也晓得,我那岳丈如今给皇子做着先生,将来少不得一个帝师,我一个贫家子,当日结亲之前说得千好万好,这才结亲一年,便又是兼祧,又是要纳小的,被人知道了,在天子面前说一句‘品行不端’,将来哪还有好果子吃,祖母且莫再提这话了!”
杜老太太皱着两条眉毛道:“当日里也不是咱们求着要娶,是你那先生自己看中了你,我偏是不信,多少相公都是有庶子庶女,三房两房的,旁的人不去说他们‘品行不端’,偏要来说你‘品行不端’?”
又道:“三郎,你听我一句,你没经过事,不知道事情的难,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什么没见过,不说小娃儿能不能生出来,便是生出来了,也未必能养活,你从前有六个叔伯,最后成了人的,加上你爹,也只剩两个,你娘生了你们兄弟三人,活下来的也只有你,世上的孩子,哪里是那样容易养的,谁不是能多要就多要,你媳妇还不说话,你自己就跳出来说不了,怎么有这样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