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远在云梦大泽之上,因为阿朱的以身相替,成氏的楼船,二楼船舱中,芈凰终于能换得一息安宁。
只是她静静地坐在床上,膝盖上放着小几,上面铺着长长的一卷《公田土地承包制》的施行策略,而她的目光却落在小几上安静地躺着的一块年色久远的玉佩上。
这是一块白璧无瑕的玉佩。
一看就价值不费。
而这块玉佩出现在阿朱的身上,可能说明了她原来的身份并非奴隶。
玉佩上刻着一些古朴的花纹,一圈一圈交叠着,就像是天上星辰的轨迹,又像这人世间上演着的一次次离别和相遇。
阿朱走时说,“阿朱这一生无牵无挂,几经周转,从郑国流落到了楚国,得成氏活命之恩,唯有这一块玉佩死死藏着,没有被人牙子抢走,虽然阿朱可能回不来了……但是希望有一天,有人能认得这块玉佩,能知道我是谁,能知道我从哪里来。”
她说这话时,她还是能感受到她的一丝害怕。
“你不想见到你的家人了吗?”
“估计有生之年见不到了……”
芈凰摸了摸小几上用红绸裹着的玉佩,想起那个排众而出跪地请求,代替她引出刺客的女子,心底久久不能平静。
似乎有一个异常平静而细弱的声音。
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而放着,发出一阵阵的嗡嗡声……
“这个任务很危险,随时有可能被刺客所杀,而你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你还要去做吗?”站在她面前的女子最后一次问道。
阿朱抢在司琴和司书身前跪地答道,“奴婢只是一条贱命,没有亲人,没有牵挂,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儿时记忆中的兄弟姐妹都流落在了各国。若是能为太女引出刺客,死也值得。而司琴司书两位留在太女身边,好好照顾太女,却能有更大的价值。”
说实话,她身边现在可用之人真的很少。
所以她的出现,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你活着回来,我会赐你自由,你再也不是奴隶,并允你在郢都各贵族子弟中自由婚配,无论是谁,本太女都会为你作主;如果你不能……我一定会将你的名字铭记在我的心间,以我芈姓王族的名意发誓,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这是她能做的所有。
“谢谢太女,阿朱什么都不求,只想死有所价值,活有所尊严。”阿朱笔直地跪地说道。
那一刻屋中。
所有人都发出一阵沉默。
成晴晴闻言脸上甚至升起一丝羞愧之色,站在一边扯了扯裙角,小声地道,“阿朱,你若活着回来,以后你就别再当依云她们的跟班了,本小姐以后会好好地对你的。”
依云,巧云也点点头,“阿朱,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以后我们带你一起玩。”
“多谢小姐和各位姐姐,阿朱不过一介女奴,死不足惜。”
当时的芈凰,一直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是听到这句“死有所价值,活有所尊严”还是这句“阿朱身为一介女奴,死不足惜”深深被触动。
不过一切的情绪波澜。
都被她掩在一双曼眸里。
这何尝不是她这一世所求,却从一个女奴嘴里说出来。
让她情何以堪?
甚至她当时仿佛在这个跪在地上的女子身上,看到了一抹自己的影子,那个七岁时抱着母后的尸体苦苦哀求她不要死的小女孩,那个至今一直匍匐在地,努力寻找出路,却束缚在这未知前路之中的自己。
第一次见她时,她只是成老身边一名女姬,劝她不要喝酒,在三国会盟的酒宴上早点离开;第二次见她,是在成老丧礼那天,听人说,这个女子主动请求为成老陪葬。
但是这一次见面,真的让她大为改观。
这个女子,从最初的印象不深,到现在仿佛刻进了脑海里,就像她那些死去的战友,秦杨失掉的胳膊,毛八死去的八个父兄……
每一个人都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甚至此时跪在地上的她,让她忆起第一次跪在渚宫金殿上,请求代父出征,以扬国威的自己,当时所有人都反对,不看好,也有人说,“楚国没有公子,有个公主监军,也能壮我军威。”
于是她的三年从军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当时她也只想从此活的更有尊严一点。
就像此时的阿朱只想活的有所尊严。
尊严。
呵呵……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在这些强权者,弄权者,阴谋者,刀锋者,诡计者,甚至莫测的人心里,她们卑微到只想活能有所尊严,死能有所价值,却这么艰难?
前后两世的人生,却依然不能堂堂正正傲然屹立于这世间……
到底是她们这些卑微的小人物错了?
还是这世间本就是错的?
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拨乱反正?
默默低头看着这个一心求死的女子,像是交待遗言一样将她脖子上的一块玉佩取下来,“太女,阿朱能求您一件事吗?”
“你说!”芈凰沉声说道。
“这块玉佩应该是我家人给我的,可是因为时间过的太久,阿朱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若是有生之年,太女能遇到他们,请代替我给他们说一句,我很想他们……”
芈凰的手轻轻拿起那块白色的玉佩,*握在掌心,然后将玉佩的红绳一端解开,挂在了脖子之上,缓缓地抚摸着胸口前冰凉的玉佩,一直凉到她心里,却又有一丝滚烫灼热着她的胸口。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是生是死?
……
“太女,后面有艘大船跟着我们。”
坐在窗前在做小衣的司书指着后面的楼船对卧床静养的芈凰突然说道,打断了她的思绪。
芈凰闻言缓缓阖上成嘉写的《公田土地承包制》的奏简,放回床头。
司琴上前搬走小几,扶起她下床走向窗边。
芈凰看向窗外的大船问道,“他们跟了我们多久?”
“应该是从我们离开竟陵没多久就一直跟着我们。”
司书想了想道,“一早我看着这船发船,后来中午时又看着他们跟在我们船后,以为就同一段路,没想到现在晚上了,我们差不多也快到东郊了,他们还跟着我们,这是要跟着我们一路去东郊吗?”
司琴也点点头,指着那船头上坐着的一个人道,“太女我也发现了,这船不仅跟着我们,你们看,那船头上大半夜还有一个人坐在船头,拿着一块白布,不知道干什么……”
“对,我也看到那个人了,我总觉得他在盯着我们,好像要跟我们说什么。”司书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