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肥料,竟然值得大木如此重视?”顾绛问道。
郑森听了,便回答道:“这种肥料叫做鸟粪石。远海之上,有很多无人的荒岛,这些岛上不但无人,因为没有淡水,别的石头,没有泥土,连大树也没有。但却有着成千上万的海鸟。这些海鸟每日以捕食海鱼为生,吃了鱼之后,落下粪便,便都在这岛上。数千万年来,年年如是。这鸟粪便堆积起来,竟然有十余丈厚,日晒风吹,这些鸟粪就都变成了岩石。这就是鸟粪石。这石头开采下来,拖回来碾碎,然后埋在地下,作为底肥,施上一次肥就能管上好几年,还能大大增进地力,用上之后,那些薄田都变成良田了。去年有水手在东沙的无人岛上发现了大量的鸟粪石,便挖了些回来。我让几个佃户在他们的田地里试用了一下,确实是非常好用,收成比起平时,竟然多了两层!宁人先生您自然明白,这增产两层,是何其重要。所以今年便开始在全岛推广此物。若是用个两三年,没什么问题,便可以在大明推广这东西。如此一来,我大明的田地里能长出的庄稼就能多上很多,有了这些粮食,我大明无论是救济灾民,还是练兵抵抗建胬,都要方便得多了。”
“这东西有这么多吗?能够让我大明到处都用上?”顾绛赶忙问道。
“如今我们发现的,还没这么多。”郑森实话实说,“不过由东沙再往南边,海上的岛屿星罗棋布,怕是有成千上万。其中大部分岛上都荒无人烟,而这些荒岛上都可能有这东西,从去年起,我就派出了一些水手去找,又摆脱泰西人也帮着找,却又找到了好几个有很多鸟粪石的岛屿。相信今后还能找到更多的。照着我们如今发现鸟粪石的速度来看,这东西的数量倒不是问题,真正成问题的恐怕是没有那么多的船将它们运过来。”
“这的确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想不到这些荒岛上居然也有这样的有用的东西。成化年间,有人欲效法三宝太监下西洋之事,刘忠宣公以为这事纯属劳民伤财,便将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藏了起来。阻止了此事。若是当年三宝太监的船队还在,这运力就不是大问题了。当年刘忠宣公以为造船出海不过虚耗民力,却不知原来海外竟然真有利国利民的宝贝。”方以智叹息道。
“这却又有些像庄子说的‘不龟手之药’的故事了。只是这事情却也不能怪刘忠宣公,。其实若不是大木提起此事,我们有哪里知道海外还有这样的宝贝。其实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未必没见过这东西,却也并未发现它的妙用。还是大木心系万民,才能发现这样的东西。”顾绛也叹息道。
“小子不敢当此夸奖,这鸟粪石的用途其实也不是小子发现的,而是从泰西博物家那里听来的。”郑森赶忙谦虚到。
“听到了利国利民的事情,就记在心上,却也是难得的了。”方以智说,“只是大木,你看我们这饭还正在吃,你却和我们大谈鸟粪,却也真是……”
郑森听了,赶忙道歉。顾绛却说:“无妨,只要利国利民,谈谈鸟粪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一边说,顾绛一边又往嘴巴里塞了一块鲸肉。不一会儿,顾绛便吃完了晚餐,看看方以智,却也已经吃完了。仆人进来将餐具收走了,然后擦好了几案,又送上了茶水,然后退了出去。
仆人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正式的问题探讨就可以开始了。
“大木,前些天我看了你寄给我们的东西。这花鸟虫鱼,嗯,或者用大木你的说法,动物和植物,这样更严密一些。动植物,自然界的变化,用上大木你和那位贝尔先生的解释,倒确实是很能说得通。”顾绛细细的斟酌着用词,缓缓地道,“只是天道人道,本来就没有断然的界限,能用于自然的道理,未必不能用于人道。大木你们总结出来的这‘生存竞争’‘自然选择’这两条,很容易就会让人想到生存竞争和自然选择,在人类社会中也是一种普遍的现象。认为它在人类的进化、发展上起着重要的作用。于是就把一些不仁不义的事情看做理所当然。比如说,正如大木你们在讨论那个叫什么的小岛上的海鬣蜥和一般的绿鬣蜥的区别的时候,在那个海岛上,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次饥荒,这些饥荒或者是因为绿鬣蜥太多,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而天道解决的办法就是饿死一大批,只剩下有限的一些。我看历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朝代变异,天命更改,战乱频繁,于是百姓死者十九,而后有一大治。于是,有不仁者必曰:‘生民死者十九,此天道也,欲因之去其残弱。虽饿殍遍野,但使之饿死便是,这正是自然选择,适者生存之道。’如此,岂不危矣!”
郑森听了,正色道:“这正是小子先将此论寄给二位先生的缘由。我们福建有句俗话,叫做歪嘴和尚念经,把经文都念歪了。其实持此论者自己并没有理解到‘进化论’的精华。事实上,孔孟之道,仁义道德正是生存竞争的利器。也只有行仁义的,才能中天之选。”
这话一出口,顿时让顾绛和方以智睁大了眼睛。
“大木此说,如何证明?”顾绛问道。
“可以道理阐明,加上史实和事实来证明。”郑森回答说。
“如何以道理阐明?”顾绛又追问道。
“能合作之人,必能胜乌合之众,何也,合作则力和,力合这每有竞争,皆能一众击寡,故而,能合众人之力之道,必能有利于生存竞争。仁义,正为能合众之道,故而仁义乃生存竞争之大道,舍之,何以中天选?以史言之,‘纣有臣亿万,唯亿万心;周有臣三千,唯一心’,唯其亿万心,故而才力耗于内斗,乃不能当周三千一心之臣。纣之臣何以心亿万,以其不能讲仁德,故必然自相提防,自相残贼。则才智力量具无用矣。仁义能一一乡之人,则一国无有能当之者,能一一国之人,则天下无有能当之者,能一天下之人,则水旱一难困之,盖能合力而行大事。俗语云‘人心齐泰山移’,而能使人不自相残贼,而能并力一处着,舍仁义复有何?复求于上古,上古之时,人民少,而禽兽众。那些禽兽,爪牙尖利,力大迅捷,非人民能比。然而物竞天择之下,谁为胜者?”
“若说合力,志同道合,故能合之,同利亦能合之。”方以智说。
“然,以利合之,也是加强竞争力的手段,利合之众用来对付乌合之众,自然是无往而不利。然则以利而合则亦以利散。故而纯以利合者,往往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若冒顿之匈奴,铁木真之蒙古,以及今日之建胬,皆此类也。”郑森立刻回答说。
“大木所言有理。”顾绛叹了口气道:“建胬不过是以利相合的强盗而已。然则纵横数省,无能于抗者。我大明朝廷何物,不问可知矣。悲哉!”
方以智听了这话,也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不过郑森倒不想这么早就把攻击的矛头指向朝廷。骂朝廷无能,人人都会。但要问,问什么无能,能答出来的就少了,一般人最多也就说说“朝廷里面出了奸臣”什么的。但要问这奸臣怎么个奸,做了哪些坏事,如何才能改变。最后的答案大多都会变得格外的空洞,成了完全的嘴炮。
所以郑森道:“其实以大员岛为实例,也可以说明仁义道德,才是生存竞争的正道。两位先生可知道,我郑家移民开发此岛屿之前,这岛上已经有了不少的生番。这些生番的风俗,野蛮残忍,甚至有超过建胬之处。然而在我们上岛之前,这岛上几乎没什么田地,生番之人,唯以打猎和采摘野果为生,这两种方式,所得有限,生番自然也没多少人口,而且生番之人,死于禽兽疾病,不知其几。这大员岛其实很适合农耕,虽然土地算不得特别肥沃,但水热条件好,稻谷一年可以三熟。为什么生番们却都不会种田呢?”
郑森这一说,顾绛和方以智都来了兴趣,便道:“大木却不要卖关子,直接往下讲便是了。”
郑森听了笑了笑,道:“这里的生番的智慧就像那些用物竞天择的道理来反对仁义道德的人一样。这里的生番觉得,若是山里面没有其他的部落,只有自己一个村子,那满山的野兽野果就吃也吃不完了。所以,他们就采取了一种很‘聪明’的做法,一有机会就去杀其他村落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其他村落也是如此。他们管这个叫‘出草’。甚至规定,一个男人,若是没有出过草,没有提着其他部落的人的脑袋回来,便算不得成年,没资格讨老婆。那些部落的酋长,个个家里的屋梁上都挂满了人头。然后……然后,二位先生想想,为什么这些生番连种田都不会,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苦了?”
“这这这……这世上还有这样‘聪明’的人?这一天到晚的,你偷偷杀过来,我偷偷的杀回去的,一天到晚的,心思都用到如何偷偷去杀别人,如何不被别人阴了上面了,哪里还能有力气去种什么田!”顾绛道,“世上竟然有这样的蠢蛋。”
郑森听了,微微一笑道;“后面的故事二位兄长可想知道?”
“大木如今越发不长进了,学谁不好,却去学柳麻子说书的招数。真是该打!还不快点讲!”方以智笑骂道。
郑森听了,得意地一笑,然后道:“后来,荷兰人到了这岛上,却不知道这些生番有这样的心思,有这样的习俗。当然就也不会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睁着眼睛防备,结果遇到了出草的生番,被杀了好几个人。荷兰人顿时大怒,点起五百多人马,一路杀了过去,见到生番便杀,见到生番的村子便一把火烧掉。一口气烧了十多个寨子,杀死了四五千的生番,总算把丢掉的几个人头找回来了……你们猜猜,不算被生番出草杀掉的那几个,荷兰人干掉这么多生番,自己死了多少人?”
“死了多少?”顾绛赶忙问道。
郑森只是笑笑,却不说话。
“荷兰人杀掉了五六千生番,古人说,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这荷兰人就算善战,但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们怎么也得死了个一两百吧?”
“呵呵,”郑森冷笑道,“哪里会有这么多,若是打个生番,都要一两百一两百的死,荷兰人真是去买块豆腐撞死算了。整个扫荡,荷兰人连死带伤,加在一起都不超过十个人!”
“什么!”顾绛吃惊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差点就把面前的桌子都带翻了。
“怎么会这样?难道荷兰人都是铁打的不成?”方以智也惊讶的问道。
郑森便解释道:“这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二位先生想想看,这些生番的心思都用在出草和防御对方出草上面了,不会种田,不会开矿冶炼铜铁,所用的武器也不过尖木棍,石斧,木弓,弓箭的箭镞也都不过是兽骨或者石头磨制的。荷兰军人身穿的铠甲,比我大明的铠甲都好,真是刀斧难伤,就更不要说是那些生番的木棍石斧了,便是荷兰人站着给他们砍,他们也都不一定砍得动!而且荷兰人用着火枪,钢刀,加上训练有素,精通配合作战。又哪里是那些生番对抗得了的?再说荷兰人虽然只出动了几百人,但是哪个寨子的生番也没这么多的精壮男人。这么多年来,这些生番相互出草,搞得谁的寨子里都没多少壮年男人。而且他们相互之间仇深似海,断断也不会合力抵抗。甚至相互通风报信都做不到。所以荷兰人其实每一次战斗都是以多打少。荷兰人本来就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再加上以多打少,要是还能死伤那么多人,二位先生,你们说这荷兰人是不是该买块豆腐自己撞死在上面算了?”
听完了郑森的解释,顾绛又想了想道:“这样一说,想想荷兰人能打出这样的结果,其实也不足为奇了。要说这些生番之间一味行禽兽之道,相互坑害,不能形成合力,这才有了这样的结果。那些看到‘进化论’便要学禽兽的,倒是真的和那些生番一样蠢了。”
“这世上和那些生番一样蠢,甚至更蠢的人也不是没有。”方以智突然说,“我听说,建胬每次入寇,只要有哪只军队敢于拼死抵抗,这建胬就一定要消灭他们。而此时,我大明其他的军队却都往往作壁上观。只想着自己不死人不吃亏。结果……据说卢大人的天雄军就是这样……当时,太监高起潜带着的几万关宁军就在不远的地方作壁上观。”
“这些没卵子的东西,就没有个好人!”顾绛也忍不住骂道。
“生番之间,不能守望相助,那是因为他们都是世仇,而我大明的官军之间并无仇怨,却也这样,真是连生番都不如!”方以智痛心疾首的说。
“二位先生,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想过没有。”郑森突然又开口道。
“什么问题?”方以智和顾绛同声问道。
“为什么周朝用封建之制(分封建国的意思,不是后来我们历史书上所谓封建制度的那个封建),极为成功,一直能有八百余年的江山,而自从周朝之后,凡是推行封建的都很不成功,每每导致祸乱呢?”郑森问道。
“你就不要卖关子,直接说吧。”方以智道。
“夫子曰:‘周鉴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见周代的分封定然非常合理,以至于能得到夫子如此称道。但是后世封建,却往往不得善果,这是为什么?”
“大概是德制衰微吧。”顾绛不确定的说。
“小子在大员帮着家叔打理家族产业的时候,突然得到了一些启迪,倒是觉得自己能回答这个问题了。”郑森道,“二位先生,武王伐纣之后,华夏之地有多大?这些土地上可有夷狄?”
“武王定鼎之后的天下,比现在是小多了。”顾绛回答道,“也就如今的河南,陕西一带而已。而且当时夷人也很多。出镐京不过百里便有很多的夷人,甚至直到春秋之时,中原地区也还是华夷混居。夷人甚至多次危及周朝。”
“二位先生,您看大员岛,昔时大员岛上,只有夷狄生番,这么大的岛屿,也养不活多少人,如今我们在这岛上行华夏之道,这岛上能养活的人一下子就多了很多。不少的生番也知道自己原本是错了,于是学我华夏的语言,服装,以及耕种的生活方式,还给自己取了华夏名字。这些以前的生番也迅速的繁衍了起来,人口比以前也多了很多,日子也越发的好了。”
“大木在大员岛以夏化夷,功莫大焉。”顾绛赞叹道。
“小子不敢当,只不过学习先贤而已。小子想,周朝时候的分封,其实就是将诸侯分到四夷之地,使他们教化四夷,化夷为夏。如此土地日扩,出产日多,百姓自然能安居乐业,周朝也就能有八百年的天命。后世的分封却不是这样,而是将王子功臣封于华夏之地,自然也就没有了化夷为夏的功效。这成效自然就大大不及了,所以便再也没有哪个朝代能有八百年的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