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市政议会和葡萄牙商人集团中持有不同观点的双方争论的很厉害,整个谈判一直没有进展。而澳门也不存在西班牙海军澳门分遣队这样一个建制,港口的武装船只大多数是商船,除了少数轻型船只属于澳门市政议会和澳门总督所有之外,几乎全是私人或者团体所有的。牵扯的利益方面太多,要决定的细节也更多:船主不愿意白白的为市政议会服务,就算愿意也得说清楚阵亡人员怎么赔偿,船只修理、弹药损耗的开销怎么分摊。
而对对最终的决议举足轻重的耶稣会迄今还没有发表看法――不过大家都知道耶稣会倾向于澳洲人,因为澳洲人在中国的传教事务上给了耶稣会极大的帮助。堪称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耶稣会态度暧昧,市政议会和商会则日复一日的召开着低效率的长篇辩论,李洛由等得心焦--说是谈判,实际没什么可谈得,他的大多数时间就是在等待葡萄牙人自己内部开会谈判的结论。
他在澳门的消息反而更加灵通了:澳洲人在珠江沿岸的发动军事巡游的消息不断传来。李洛由很清楚:澳洲人不断的进行小规模的军事行动,但是却不直接进攻广州的门户乌涌,就是在逼迫广东官府尽快议和――以战迫和。
李洛由综合了在澳门收集到的各种消息,更坚定了他的想法。特别是他得知在一个多月前,就有澳洲人来到澳门活动企图和广东的官府搭上关系。这几个澳洲人至今还在澳门滞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一定是通过某种渠道向广州或者肇庆方面传达了议和的要求,而广东地方官府对此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所以他们才会发动进入珠江内河的战斗。
李洛由不由得暗暗扼腕,要是地方大吏能够及时反应,私下派人来和谈,说不定这件事情能就此了结,不至于闹到如此的地步。
澳洲人即已拔刀绝不会空刃而回。等到双方议和成功,不知道又多了多少孤儿寡妇,孤魂野鬼,多少房屋财富被付之一炬。
他决定要找个机会和澳洲人的代表私下接触一下,听听他们的具体条件和想法。这样一旦要议和,就可以节约大量的往返时间。
杰兰扎尼用平日里说话的调子,轻声的说道:“我的孩子,你不要着急。慢慢的说。”
“是,大人。”兰度用眼角窥了一眼会长大人,这家伙的镇定是装出来的,刚才他的手都发抖了。兰度觉得这事情很有把握。
“大人,我在临高获得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兰度作出十分着急的样子,“中国人的朝廷,很快就要取消这里的商人们进入广州贸易的权力,而且将封锁整个珠江口,不许外国商船出入。甚至他们还要本地的中国商人停止向澳门供应粮食、蔬菜和肉类。”
杰兰扎尼早就听到了类似禁绝贸易的传闻,这样的传闻在澳门流传了差不多有几个月了。最初只是很虚无的一个谣言。类似:“我听说要禁止贸易了”。类似这等没头没脑的谣言会长大人当然不会相信,但是谣言却慢慢的变得真切起来,细节也愈来愈多,直至最近,他已经知道主张要禁止葡萄牙人贸易的是广东的最高司法长官。
此时,兰度不但重复了谣言,还明确的说出了其中的具体内容。真实度已经高达八成以上,怎么看都不是空穴来风了。
“我的孩子,你的消息可靠么?这样的消息城里每天至少也有三四十个。”
“大人,绝对可靠。”兰度鞠了一个躬,“我已经向两位神父做了报告,他们都认为有必要让我亲自向您报告。这是他们的信件。”说着他呈上了一份由陆若华撰写的信件。其中不仅证实了兰度所说的,而且他在信中特意说明,兰度获得消息的来源是澳洲人中一位“权高位重”的天主教徒元老――对方对澳门这一“教会在远东的灯塔”的安危表达了极大的担忧,希望澳门的葡萄牙人事先做好准备。
兰度说:澳洲人不仅了解到了此事的具体细节,还掌握了直接的证据。
看到这封书信。杰兰扎尼皱起了眉头,这是在挑拨离间么?澳洲人大约已经知道广东官府企图向他们求援。如果葡萄牙人倒向大明,对澳洲人在珠江内的军事行动自然非常不利。或许他们是为了这个才将消息透露给临高的传教团。
他沉思着,消息一旦被证明属实,葡萄牙人绝无帮助广东官府的可能性。葡萄牙人帮助中国人维护珠江上安全的目的是维护贸易,而不是保护大明的百姓。如果贸易被中国政府中断,那么中国百姓的死活,珠江上的治安和通畅与否,都和葡萄牙人没有任何关系。
澳洲人毫不在意的直接向耶稣会透露这个消息,说明他们掌握着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点,以至于无需拐弯抹角的证实自己的可靠性。
杰兰扎尼觉得自己的脊背上开始出汗了。万一广东的最高司法长官真得请求中国皇帝断绝贸易,那么澳门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且不说中国人会不会采用各种手段逼迫葡萄牙人离开澳门,这座建立在流通和海运之外的城市失去了主要的,差不多也是唯一的贸易伙伴,还有什么前途?
杰兰扎尼想到自己在意大利和尼德兰游历的时候到过的几个因为地理环境改变而衰落下去的商业城市。一度繁荣的大街上长起了可以喂马的蒿草,人口衰减到过去的十分之一。一座座漂亮的商行建筑和商人的宅邸空荡荡的钉着门板。一片冷落凄凉的景色。
这样事情一旦发生在澳门,他根本无法想象澳门还能生存下来――这里只是一个海角上的小岛,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贸易断绝之后,城市会立刻衰落荒废下去。
耶稣会也只能放弃这个在南中国门户最好的传教据点。迁徙到即遥远又处于西班牙人控制下的菲律宾。
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寒而栗。他讨厌西班牙人――而且是公开的讨厌。不用说到了马尼拉会有什么的待遇。
“我的孩子,你还有其他的证据么?仅仅这样一个消息,是不能让绅士们感到满意的。”
“那个向我透露消息的澳洲人说,如果大人们对此有兴趣的话,他们会提供所有的证据来证明此事。”
“我明白了。你下去休息吧。”杰兰扎尼点头道。
兰度走了之后,杰兰扎尼关照立刻将李洛由请到官邸来。
“雅各伯。”杰兰扎尼呼叫他的教名,开门见山的说道,“我从一个信息灵通的人那里知道,广东的司法长官已经向朝廷上了奏折,要求全面禁止和澳门的贸易,你是否知道此事的真伪?”
“我不清楚,大人。”李洛由对自己忽然被叫来惊疑不定,现在听说他问这件他最不愿意回答的事,他勉强保持着镇定,“您知道,这个谣言已经流传了很久,我不是一名官员无法判断消息的真伪。”
“以你的见识和逻辑呢?”杰兰扎尼步步紧逼。
“这个……”李洛由迟疑了下,觉得说有可能还是没可能将来都无法自圆其说。杰兰扎尼突然请他谈话,显然已经掌握了重要的消息,所以他决定不再隐瞒。
“以我的看法,此事极有可能是真事。”李洛由沉重的点点头,“高巡按对葡萄牙人和神圣的教会素来不满。只是迄今为止只有传言,并未有确实的消息。”
“澳洲人说,他们掌握有足够的证据。”杰兰扎尼注视着他的眼睛,“你认为他们有吗?”
李洛由无言以对。他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恐怕很快就要泡汤。他略略想了想:“会长大人,我想提请你注意。纵然这件事情是真得,高巡按的确写了这一份奏折,也不等于这就会是朝廷的法令。这奏折送到京师之后,不仅要皇帝的圣裁,还要经过内阁和六部的商议,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了不同意见,高巡按的奏折就只是一份奏折而已。并不能视为是某种法令――它只相当于一份‘请愿书’。”
李洛由故意使用了一个最为虚弱无力的欧洲式字眼。
杰兰扎尼知道他的话是对得。他沉思片刻道:“您知道,我很尊重您……”
“谢谢您,会长大人。”
“……但是我不大相信中国官员说得话。在此之前,市政议会的几位元老曾经在广州和香山向多位拥有实权的中国官员询问过此事,他们全都断然的予以了否决。现在看来,他们很可能是在撒谎。”
李洛由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他知道应该是上面的意思,多半还是李逢节本人关照的。
“……假如这件事情是真得。我只能建议市政议会不要给予广东官府以任何形式的帮助。我想,如果您处在我们的地位上恐怕也无法同意帮助。”杰兰扎尼说,“如果商人们不能贸易,珠江上的安全又与市政议会有什么关系呢?”
李洛由痛苦的回答道:“是,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
“……除非,广东的官府能够就澳门的前途予以确实的澄清。”他继续说道,“包括对贸易的保证。”
李洛由知道,如果不拿出确切的保证来,恐怕这次借兵的会谈不会有任何的结果了。显然是澳洲人在从中捣了鬼。只是他不知道澳洲人用什么打动了以多疑著称的耶稣会。他在自己的寓所里苦思冥想:联系到至今官府方面没有一点确切的办法,一味的用装聋作哑来推脱,也难怪耶稣会会不信任他们而是信任澳洲人了。
几天后,澳门市政议会陷入了狂潮,一批精心组织的文件通过耶稣会被抛了出来,这些文件包括高舜钦的奏折底稿、与京师中六部、内阁、给事中和御史们的讨论此事的信件的抄本翻译件。
这批译本引起了市政议会和葡萄牙商人的极大的恐惧――他们中的许多人在澳门经商生活已经多年,有的干脆就是出生在澳门的,财产职业和家庭都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现在却突然告诉他们:他们很可能会失去这一切!
当他们得知广东官府一面在请求他们出动军队帮助一面却在向皇帝上奏折要求驱逐他们的时候,市政议会和商会的怒火爆发了。不管李洛由如何解释中国官场的运行规则:李逢节只是巡抚,他无权干涉高舜钦向皇帝说些什么;而高舜钦的奏折也未必就会得到皇帝的批准,他还是被人痛骂,许多人叫他“滚回去!”
李洛由暗暗叫苦,不仅事情办不成,他这个代表也遭了池鱼之殃――信誉受到了严重的损害。
他被召进入了总督府,总督向他明确表达了态度:
除非广东官府能够给予官方文书,明确保证不会中断贸易,不会禁止葡萄牙人进入广州进行贸易,也不会采用断绝供应的方式来迫使葡萄牙人离开濠境,他们才能够考虑派遣战舰到珠江口进行巡逻,帮助大明驱逐澳洲分遣队。否则葡萄牙人将不干涉双方的一切行动。
李洛由当然知道李逢节是不会提供这个的,如果说过去用驱逐和断绝贸易就作为威胁就可以使得葡萄牙人屈服。现在既然驱逐和中断贸易已经迫在眉睫,这样威胁就再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了。
“混蛋!一群贪蠹无能的小人!圣人门徒!狗屁!一群卑鄙无耻之徒!大好山河迟早要完在你们手里!”在李洛由的澳门寓所里,一只成化瓷盏随着他的怒喝被摔得粉碎,茶水渗进了昂贵的波斯地毯里,留下了一大滩触目的污渍。
仆人和丫鬟们吓得不敢进来――他们从来没见过老爷发这样大得火。李洛由盯着眼前的一副圣母子的画像,力图将自己的怒火压制下去。他是在太愤怒了。虽然在出发前就预料到可能会遭到如此的结果,但是这几天来的种种遭遇,再联系多年前他在广宁耳闻目睹的一切。使得他对这个政府,这个体制和当政的人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一阵眩晕袭来,李洛由知道自己又要发病了,赶紧喝下药酒――这是刘三送给他的特制药酒,服用很是见效,努力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
他在澳门的活动一败涂地,回广州去已经没什么意义,李逢节恐怕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他干脆在寓所住了下来彻底的装聋作哑,这次李巡抚为了彻底撇清关系,手下人一个也没派遣。倒让他省去了许多隐瞒应付的功夫。
借兵不成,更坚定了他寻机和澳洲人接触,讨论和谈条件的想法。他派遣手下的得力仆役,去打听澳洲人在澳门的住处和活动情况。
李洛由的使命在情报局的干预下失败,珠江口特遣队不再有任何后顾之忧。海军当然不怕葡萄牙人的大盖伦船,不过目前的目标是大明,暂时没有必要树敌过多分散兵力。
陈海阳得到情报局的情况通报之后将留在珠江口外的几个支队中的大部分战舰调入珠江水道,集结到虎门。同时海兵支队也结束了一个月的珠江三角洲大巡游,全部归建进行休整,修理船炮,准备一举突破乌涌,进入称为“省河”的广州水道。
通往广州的水路,是通过乌涌之后一路上行,来到黄埔岛--此地是广州的旧港所在地。通过黄埔岛之后。珠江被河南岛一分为二成两条水道。沿着这两条水道上行,均能抵达白鹅潭。
白鹅潭就在明代广州城的西南面,是三江汇聚之地,西北两江和珠江在这里汇聚。此地潮汐畅通,淤积不重,河面宽阔浩淼,烟波荡漾。就算停泊整个特遣舰队都绰绰有余。
陈海阳的军事行动的最终目的地就是白鹅潭,作出兵临城下的姿态。
当然,要率领舰队到达白鹅潭,必须突破一系列的阻碍。除了乌涌、黄埔等处之外,在河南岛上已经矗立起多座紧急修筑的炮台。安置了红夷大炮。而在很多水道里还进行了阻塞河道的工作。三道铁链木排也已经布设完毕,横跨在水道之上,拦截船只。
省河水道相较于珠江的航道,河面要狭窄得多,河道吃水也较浅,而且沙洲极多。这一切相对还好应付,陈海阳最担心的是已经完成河道堵塞的几处江面。尽管以他的常识来说,堵塞大江大河的航道基本上是不大能成功的,不管是鸦片战争堵塞珠江还是抗日战争堵塞长江,大部分都是无用功。
谨慎起见,他决定专门装备改造一艘清理河道的船只,对航道内的障碍物进行清理。大鲸号尽管吨位体积都大,却是浅吃水的船型,甲板又宽阔,还有蒸汽机的动力装置,改造一下充当临时的清障船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