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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节 京师(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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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热的铁砂喷入了大汉的眼睛、鼻腔、口中,精壮汉子发出一声惨叫,撒手扔枪,用手捂住脸庞,居然还能支撑住身体,朝后退却。

赵良简突袭得手,迅疾跃步,冲前追打,使尽全力抡起钢鞭,迎面勐砸。

卡察一响闷响,钢鞭正正地砸在精壮汉子的额骨上,额骨在沉重的打击下,肉眼可见的凹陷了下去,冲击造成的剧烈脑震荡,让大汉失去了全部的思考和反应的能力。

赵良简一鞭打中,不再追击,身子一缩,退回镖局阵中。

两个持藤牌的趟子手上前一步,左右一夹,闭合横阵,将赵良简掩护在身后。

那精壮汉子此时仍旧木呆呆的站在原地,他头上密集的毛细血管纷纷爆裂,一道道鲜血将大汉的脑袋刹那间就染成了一个血葫芦。

由于颅内出血,那汉子的鼻孔中淌出两熘黑血,那汉子伸手抹了抹,但一切都是徒劳,鼻子里马上又有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对面的赵良简此时已经抛掉钢鞭,手中换了一口朴刀,哈哈大笑道:“如何?此乃某家绝技,叫做,嗯,叫做这个……,叫做‘颜射’。”

大汉直愣愣的站着,咳嗽了下,艰难地道:“咳、咳,腌臜老狗,不讲……武德。”

说完,两眼一翻,硬邦邦的重重摔倒在地。

变起仓促,贼人一下尽皆呆了,那武阎罗最先醒悟,恼羞成怒,五雷暴跳,大吼道:“全伙杀出,尽数杀了,一个不留!”

武阎罗队中一个贼人立即吹出一声长长唿哨。

武阎罗转头看向路旁,只等埋伏的同伙杀出。

赵良简和刘畅听见贼人唿哨,知道贼人在呼叫伏兵,两人心中同时一紧,也一起扭头看向右侧的林中。

唿哨声中,路旁的林子中先是猝然飞起一只咯咯叫的野鸡,紧接着林中传出一声闷响,冒出一团白烟。

哨声余音散去,没有武阎罗期待的伏兵尽出,也没有赵良简盼望的廖三娘连珠枪响,

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场瞬间陷入了尴尬而诡异的短暂沉默。

两方的众人互相看看,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都有些毛毛的,刘畅紧张的对赵良简道:“赵师兄,发生甚么事了?”

赵良简也茫然的摇了摇头。

片刻后,众人勐然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保镖和强盗。

所有人都如梦初醒一般,同时发一声喊,刀枪齐举,乱哄哄的冲撞在了一起。

林外赵良简呼喊,吆喝声起,勾起心事,霎时忆起十年刀风剑雨,想到临高,想到镖局。

对面树上枝头晃晃,一枚残叶无声摇落,望着残叶飘下,廖三娘竟有些痴了。

生死时刻,本不该分神,但心神动摇,心绪如决堤江河,不能自制。

广里居住,七年头上,廖三娘去了临高,第一次见火车,第一次见电报,第一次见邮局,第一次见银行。

那天她知道,镖局的路尽了。

小火车一节车皮顶几队镖车,运力骡队不能及。

银行通存通兑,汇通天下。

邮局物流货送,网点分布。

电报呼吸可达,千里如对面。

廖三娘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临高之行所见,虽难全部理解,却大感震撼。

淘汰镖局的不是火枪,是交通和通讯。

宋人用钢铁和枕木铺路,工程量几同开掘运河,竭耗国力民膏,是隋炀帝所为,是亡国之举。

宋人神奇,从钱里生出钱,从铁里生出铁,花的越多,赚的更多,车站一串串修起,成为盘活地方的节点,顺铁路淌过银水,滋润一方方水土,每个村子墙上都涂抹标语:要想富,先修路。

妇女会上,宋人首长们康慨激昂,胀红着脸,喷着肉眼可见的唾沫星子,大声憧憬着工业时代的黎明,他们说:铁的路,铺满了临高,也终将铺遍全国。

满清入关,改朝换代,社会的稳定带来人口增长,市场扩大促进商业发展,晋商票号兴起,大量现银流通,成就清代陕西的金融中心地位。

依托票号,镖局原本还有二百多年的好时光。

宋人到来,改变了一切,加速了镖局及一众传统产业的消亡。

原本历史,镖局消亡后,部分从业者转行经营大车店,残喘数十年。

广东的起威,也在努力适应新形势,改制保安公司,兼营车行、连锁酒店,与旧历史镖局的大车店不谋而合,殊途同归,显现出历史强大的惯性。

未来二十年,不是改朝换代,是制度更替、技术跃迁、思想革新的复合变革,是改天换日。

封建社会小作坊式企业、传统经营模式会被新形态行业取代,以镖局为代表的许多旧行业,将沦为这场翻天覆地革命的牺牲品,短暂存在后,化为史海中一粒沉沙。

赵良简用白话喊路。

镖师可以跟绿林强盗比武,跟强盗讲切口。

镖局的话管用,因为后面有刀子顶着。

镖局是人的买卖,声名是立身之本,名气靠本事搏来,卖的是艺业。

遇劫、丢镖,要真刀真枪找回,一家遇劫,镖行联盟,同仇敌忾,至死方休。

名气响了,有人认识,就有了人情,这是沉淀。

每到一地,镖师要拜山,给地方豪强下拜帖、送礼物,以示尊重,强龙不压地头蛇。

礼不必重,一两个点心匣子,几瓶宋酒,走时亮手绝活,引众人一片赞叹,道声名下无虚,这是武人的荣耀。

镖匪自此皆有一面之缘,下次再见,就是朋友。

坐寨的强盗,坐地的豪强,是朋友,朋友是水,镖局是鱼,没了水,鱼会死。

不管是贼、是镖,讲起行话,外行人一头雾水,这让说话人获得身为圈内人士的满足,身处江湖,不自觉泛起专业的自矜与骄傲。

乱世不同,一切都在快节奏更替,城头变换大王旗,今天的大王,明天可能是杆子顶上号令的首级。

乱世无法沉淀,所有人都是被裹挟狂飙的飞沙,武人的虚名被雾般吹散,没人记得。

喊镖是喊给内行人听的,乱世只有军队、反贼、流民,没有内行人,喊镖只能用白话,话后面没有刀子,话没人听。

流贼是蝗虫,会把镖师和商队啃成骨架,不是形容,是带血、带筋的真骷髅。

流贼不比武艺,比人多,人潮水般涌来,寡不敌众,于是运输不灵,镖路断绝,镖局歇业。

出城前,李儒风去各家镖局借人,镖行很久没有生意,众人踊跃。

和联盛的李局主有钱、管饱饭,这是个好差事,可惜他要的人太少。

等不到火车和电报的到来,乱世已经先一步埋葬了镖行。

廖三娘看到那些落魄的镖师,悲哀袭来,那是一个行当的落日,身处其间,预感世间再无镖行。

廖三娘眨了下眼,霍然惊醒,对面残叶刚离枝头,下落仅一丝,时间几乎没有流动。

据说人死前,一生会凝缩在一瞬,以前不信,刚才听赵良简喊路,思绪具象,影画般一幕幕闪回,如目亲睹。

过去未来,皆在一闪念间。

原来,传说竟是真的。

武人迷信,生人体悟死境是为不详。

廖三娘右手掣出手枪,心平如镜,异常清醒,敌人动作巨细皆入眼中,此刻刀枪在手,生死由我,不问吉凶。

透过树叶间鱼鳞状的缝隙,隐约可见赵良简和人在林外放对。

赵良简三十岁前有勇力,用一条紫檀木造的十三节虎尾鞭,每节疙瘩有十二条棱线,硬如钢铁。按临高度量,鞭重三斤八两,为鞭中极重,再重手腕无法承受。

最细的金属鞭也重十斤以上,非人力所能用,只可演武,不能实战。

赵良简腰有伤,一年前开始不再用鞭,改用朴刀。

雷火鞭金属制造,重十余斤,靠步伐周旋,打放时两手合握,攻击时贴身一铳,出其不意。

元老院多年前就有一次性手持式的喷筒,效果相差无几,重量却要轻便许多。但是赵良简却不选用。

雷火鞭,是他对往昔岁月的追念,使用时靠花巧手段障目,然后偷袭,不是武艺,近于戏法,难言磊落。

然而江湖之上,动手就要分生死,磊落救不得命。

几个呼吸,一声铳响,两人分出胜负,林外尖锐哨声响起,眼前十名伏兵同时弓起腰身,准备冲出,所有贼人的后背朝向廖三娘,似在邀请。

廖三娘事先用棉花塞住耳朵,枪声很响,直接听到虽然不至于震坏耳朵,但是一两天之内必然影响听力,这对随时要面对险情厮杀的人来说是致命的。

廖三娘从树后探出身体,张开手枪机头,前踏一步,右臂平举瞄准,她臂力极强,可单手射击。

扑棱棱,一只野鸡毫无征兆的自廖三娘脚下飞起,埋伏的强盗们被身后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打个激灵,同时回头看来。

人老奸,马老滑,动物活得越久,适应环境的能力越强。

静止不动,是许多动物天生的自保本能。

猎人或勐兽靠近,年老的野鸡和野兔不会立刻逃窜,会藏起来安静的观察,等待捕食者自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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