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神通到底是什么,周乐之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在那个时候,这些传闻只是为周先生又平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他来到周先生身边已经几个月了,不论是周先生还是王业浩对他都很信任。渐渐地,二人谈话便不在将他遣开,而是留在身边了。王良说,他就这就算是“心腹”的待遇了。
以他是周先生“弟子”的身份,这待遇不算过分。照规矩师徒关系可比父子。但是周乐之这些日子明显能感受到先生其实并不完全信任自己,他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防备,不仅是对自己,也对王老爷和王府上的其他人。
先生身上有一种落寞的孤独感。虽说按照周乐之的看法他的生活足够优越,前途更是一片光明。以王老爷现在的能力,就算是周乐之想当个小官,大约也不成问题。
大约有道行的人都有些古怪吧。
古怪也好,神秘也罢。周乐之对这位先生还是颇有好感的。第一是待他是真心好,传授的学业的时候尽心竭力,有问必答;有时候见他不太明白,还要给他加课辅导,非得揉碎了讲个明白才行;第二便是没有上位者作践人的癖好。周先生不论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也从不提无理的要求,更不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压迫虐待下人徒弟。光凭这一点,周乐之就觉得他是难得的君子。
原本他多少对“卧底”的身份有些愧疚,但是自从发现周先生为人光明磊落,除了有些寡人之疾之外,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自己这卧底其实当了也和没当一样,便渐渐地心安理得起来。
在绍兴的日子不短,周先生倒也没闲着,到处游山玩水,每到一地看到民生凋敝,百姓困苦,总会流露出不忍之色。但是他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期间他到街市上闲逛,看店铺百工的营生,十分的好奇。回来之后,还要用他的“大白话”写成笔记。
因为周先生的字实在难看,所以他写成的笔记照例还要让周乐之用小楷抄写一遍。不然连他自己都看不过去。
至于笔记的内容,堪称五花八门。城市状况、农村现象、商业形态、百工技巧、百姓日常、物价行情到地方风俗……林林总总,无所不包。周乐之弄不懂先生做这些干什么?
他忍不住问了周先生,周先生却回答道:“我在想怎么挣钱。”
周乐之不懂如何挣钱,只好闭嘴不言了。没想到周先生又问他:“你说这世道什么钱最好挣?”
“当官!”
“这个不能算。”周先生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当官的弄钱,那不是做生意,是盗取百姓的髓血。要你这么说,当盗贼不也能弄到大钱?要正经的生意,不能是犯法的勾当。”
“那还用说,先生的神药!”周乐之对先生的“一服见效”的药特别佩服,不论什么神医,都讲一个“病去如抽丝”,大碗的汤药喝上一两个月,钱没了人也没了的事他见多了。唯独这周先生的药吃下去堪称是立竿见影。
周先生却浮现出有些心虚的笑容,道:“药虽好,生病总是一桩糟心事。再说开药铺也不能求生意兴隆。还有呢。”
“出海贩洋。”周乐之说,“我们广东,出海贩洋的人最多了。二三十两银子的小本钱,不论是东洋还是西洋,只要能安全回来,出去一趟利,回来又一趟利,来回赚个翻倍的利再容易不过,若是运气好,三五倍的利也能有。只是……”
“只是什么?”
“运气不好,翻了船遭了海贼,能逃得一条性命回来便是上上大吉了。多少人是一去不回。”
“风险太大,暂且不论。还有呢?”
“还有?”周乐之心想这先生是在考问自己吗?说起来平日里周先生也经常讲授“经济学”。他思量片刻道,“再有,便是开钱庄当铺了。低吸高贷,坐收利息。钱财滚滚……”
“呵呵,你说得没错,金融的确是来钱最快的。”周先生禁不住拍手笑道,“不过这行要有大本钱,还得有大门槛撑腰。”
周乐之道,“若是先生要做这生意,王老爷不就是现成的大门槛?”
先生却笑而不答,继续道:“若是钱庄也做不了呢?”
“那……那便做个米商!”
“米商?”
“是,这世上只要是人,活着就得吃饭。做个米商,岂不是稳赚不赔?”
周先生哈哈大笑,道:“你说得好。嗯,做个米商的确也不错。不过,米商亦不过是居中搬运,将本求利而已。他自己并不种米。若是遇到天灾人祸,无米可贩,一样只能干瞪眼。”
“先生觉得做什么赚钱呢?”周乐之的好奇心被他吊了起来问道。
“若是,就是开一个工厂,造大家都用得着,又很便宜的物件。”
“先生为什么不造神药呢?”
一瞬间,周先生的目光闪烁,有些仓促地说:“神药……不能算,毕竟是神药嘛,先决条件太多……光是原料就……嗯,嗯,凑不齐……”
随后他马上岔开了话题:“其实大家都用,又很便宜的东西很多。比如肥皂……对,你们叫胰子;还有火柴,比火石火镰好使……”
那天师父兴致勃勃的说了很多好用的小东西,周乐之一概没听说过,听先生说得这么好,心里又痒痒的,说:“先生,既然东西都这么好,不如让王老爷出钱,办个厂子怎么样?您和王老爷都能赚到钱。”
“唉唉唉,你以为我不想啊。但是做这些东西说起来容易,其实难啊,千头万绪,无从着手啊……”
晚上,周乐之把自己和先生的这番对话报告给了王良。不想到第二天便被王老爷叫了过去。又把这番话说了一遍。王业浩捻了半天的须,半响才道:“他真有赚钱经商的打算?”
“看似玩笑,似乎又不是。”周乐之小心翼翼地说。
“若他真有这个意思,顺着他说便是。”
周乐之心想这王大人对赚钱这件事也挺热心的。
王业浩在绍兴待了不少日子。料理了家务,拜会了地方官和本地缙绅。顺带着还帮着先生落了户籍――周乐之这才知道,先生还是个黑户。
事情办完,王老爷启程回京。除了多少了许多行囊之外,队伍里还多了个四十岁上下,面色沮丧的读书人。这个人的身份却有些奇怪,居然是个囚犯。
什么时候官老爷还附带押送囚犯了?周乐之颇感奇怪。但是也不便多问,只管随队出发就是。
一行人或乘船,或坐轿,一路来到杭州。这才在城北的武林门外四里处地米市码头上船。王业浩的伯祖王承勋曾总督漕运二十多年,是明代最后一位漕运总兵。这次一方面运的是九千岁的“报效”;另一方面又是老上司的亲戚,要报当年提携之恩,所以杭州的漕军格外尽心尽力,特地安排了四艘大官船。一艘王业浩及亲随专用,一艘载跟班护卫,两艘载各类财货,另外还有两艘小船跟随备用。
上了运河的官船,之后的旅途便相当惬意了。先生又结合旅途上的所见所闻,点评讲解。这一趟旅程下来,周乐之只觉得眼界大开,先生传授了许多思考观察的方法,许多过去看不明白的人和事,此刻再回首品味便有了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感。
先生说,学习不单是掌握知识,更多的是在掌握知识的基础上学会思考。
现在他多少有些明白了
这一日晚上船歇瓜洲渡口,王老爷突然来到了周先生的船舱。满面笑容的拿着从驿站取来的最新邸报。
“那建奴确在锦州设围,先生妙算,真神人也。”
“哈哈,其实这次也不用急,等到夏天太热了他们也就撤了。”周先生看上去相当得意。
周乐之通过最近几个月的学习对天下的局势已经基本了解,知道二人谈得是辽东战事。但是这话无头无尾,莫名其妙。不知道两人谈得是什么,只知道必是军国大事,只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伺候。
“如此便好。”别说是退兵,就算他现在说建奴会直接打到京城,王业浩也不敢不信了,“先生这一路行来,两个丫鬟可还合用?”
“凑合吧,就是船上不太方便。”
周乐之暗暗发笑,虽然专门给先生配了单间,但是舱房实在狭小,不便行敦伦之事。先生颇有些上火的意思。
“再有几日便到扬州府了,自古扬州风月之事冠绝天下,不知先生可有兴致?”王业浩觉得文士有文士的说辞,粗坯有粗坯的切口,和周先生聊天完全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倒不如开门见山来得通畅。
“有啊!大人真够意思!”先生是相当配合。
“呵呵,难得先生有此雅兴,本官也素闻扬州瘦马之艳名,届时定当与先生同游。”
先生却问了一句让王业浩不知如何接的话:“大人,有胖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