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达背倚山势,城镇所在的台地是乱石岭山道的南侧出口,东、西、南三面城墙的石材皆采自岭上,北侧则因为有易守难攻的青石卡,加之禅达城堡和治安官官邸都在城中偏北的地形高点,所以并未再修建其他防御工事。早年间的禅达由于人力稀缺,监狱里的犯人全都在老伯爵的命令下充作劳役抵罪,无非是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之类的,那时的禅达还没有如今水贼遍地的情形。在老阿拉西斯投靠王室之前,岑达尔家虽顶着男爵头衔,却也不过是个乡下地主罢了,遇上天灾人祸,也得和平民一样勒紧裤带饿肚子。
监狱位于治安官官邸的背对面,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在内城堡塔楼和东北方山头的遮挡下,即便白天也是阴暗、湿冷无比。何况最近雨水频繁,时间又已是夜晚,对于狱卒来说,德朗顿、“老好人”和弗莱特的出现严重搅扰了他们的美梦,而且也不像是有油水可赚的“贵客”,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他们。监狱也会有人来光顾?没错,在禅达监狱也是一样来钱的营生。有钱自然住进“上房”好吃好喝,狱卒也会堆出笑脸称兄道弟的相陪,没钱就只好到暗无天日又不通风的地牢里呆着了。当然了,狱卒们作为监狱事务打理者,都是些头脑灵活之人,盈利才是他们赢得上司赏识的最好手段,所以向囚徒推出一些“业务”在所难免,以便从中抽取中介费用,没钱可以去赚嘛。在这个人命贱如草芥的年头,原告更关心的是能够从官司中得到多少赔偿金,而不是为出胸中那一口气死咬着被告不放。有一技之长的,很快就能赚够钱出狱,即便什么都不会,还可以去禅达码头上卖力气,除了填饱肚子外还能攒下几个子,总有交够罚金出去的那一天。
“咳咳,这几个是犯了什么事?”一个腆着大肚子、披着外衣的矮胖男人自监狱二层的楼梯走下的过程中,拿着官腔清了清嗓子问道,一个狱卒半侧身子做巴结状走在他前面手拿火把照亮。
“比尔,你少跟我装腔作势,这三个人先在你这放一宿,治安官阁下明天也许会亲自审问,你最好别玩花样。”负责押送弗莱特三人的是熟面孔,哈瑞克身边的亲信斯塔罗斯,他身为禅达本地人,对于监狱里的内幕一清二楚,言语上一点也不客气。
“嘿,我这虽然是教会名下的产业,但却也不是善堂,而且是足额纳税的!”胖子比尔不满的朝斯塔罗斯抱怨,禅达兴起后没多久,他们家就开始承包、经营监狱了。
“瞧瞧你的肚子,比尔,你可得小心了,钱宁院长都没你胖。”斯塔罗斯对胖典狱官的申诉毫不在意,反而拿他的身材说笑,两人是发小的关系,互相之间闹习惯了。
钱宁院长是老伯爵在世时被教会打发来禅达的驻堂神父,一直想要扩大影响得到升职以迁任肥缺,但在上蹿下跳了一阵后就老实了。老伯爵遣人撺掇钱宁去开设救济院,不久后却找借口中断了向教堂捐赠钱粮,聚集的难民在断炊后愤而闹事,救济中断远比不救济更可怕。至此,钱宁才放弃了与老阿拉西斯争权,老老实实的谋求实际私利,做起了类似橡皮图章的角色,没有武力作为后盾,秩序混乱缺乏保护的情形下,禅达人只认手下有兵的老伯爵,根本不买他的帐。
“去去,你少唬我,我昨个才被他敲了一笔款子,这几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比尔并没轻易的被斯塔罗斯诈到,监狱晚上不是没开过张,但一般事先都会收到点风声,这回的事有些突然,让他有些好奇。
“斗殴伤人,死了几个,具体什么事,明天你就知道了。”斯塔罗斯并没跟比尔说实话,那三个活下来的佣兵,一被哈瑞克接手就主动表露了受阿拉西斯二世伯爵雇佣的底细,他和比尔的关系虽然私密,但此事牵连到伯爵,他不好随意泄露。
又闲聊了两句近况后,比尔便结束了与斯塔罗斯的交接,吩咐手下狱卒将德朗顿、“老好人”和弗莱特关进囚室。他和斯塔罗斯出生时,禅达正逐渐兴旺,从小到大眼看着各地的流民不断逃难至此,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说,禅达是他们心中最引以为傲的。他们对禅达推崇备至,信任到近乎盲目的地步,虽然城邦议会内部的龌龊不少,但在他们看来,有继承老伯爵理念的治安官在,这座城市只会越来越好,因此暗中潜藏的危机所显露的预兆,根本没得到足够的重视。
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后夜色已深,有熟人交代,比尔便没再深究,这种临时关押的犯人,随时可能被提走,没什么油水可赚,于是他草草吩咐手下将三人关入地牢。这座以盈利为目的的特殊监狱是教会和世俗领主的妥协产物,地牢原本是教堂名下用来储物的地窖,没有窗户通风换气且暗无天日,拉撒也只能就地解决,里面的条件可想而知。狱卒们分别将入口的铁栅拉起,待三人下去后收起悬梯,但在德朗顿下去时其中一人却塞给他一个水囊,其他狱卒视若未见,显然狱卒内部早已相互通过气的。
随着头顶的铁栅关合、火把熄灭,地牢内陷入黑暗,“老好人”凭借光线消失前记下的方位,搀着弗莱特坐到稍微干燥些的一处角落。两人倚着冷冰冰的墙壁默默无言,各自觉得过意不去,只是黑暗遮挡了这份尴尬,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心思。“老好人”临敌时决断十分果决,毫不犹豫的抛弃累赘独自求生,但事后良心上却不停的自己折磨自己,他良好的出身以及从小所受的“精英教育”,让他在落魄后心中也仍然有所坚持,可为了生存他的行为一次次违背内心的准则,这让他痛苦不已。弗莱特则是满心懊悔、忧虑,后悔在回营地的途中节外生枝,因为一时的情绪高涨和恻隐之心去吃什么炖菜,平白沾染上意外之灾,更忧愁自己的小命,平日里他并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可真正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他才深深体会到还是活着好。
当狱卒们的脚步声远去后,气氛一下子变得死寂下来,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弗莱特能感觉到身边的温度、气息,何况他既是独生子又是宅男,这种寂静冷清的感觉早就习以为常了,除了牢内的气味实在是难闻外,他并没有因进入牢狱产生太多的恐惧。他心中因刚才生死瞬间而生的后怕,此时已经渐渐松缓下来,肢体和精神上的疲惫如海浪般一阵阵涌来,他的眼皮愈发觉得沉重,身处潮湿的地牢中,他倒还没觉得冷,反而感觉到一股燥热,强咽了几口唾液后喉咙反而越来越干渴,朦朦胧胧中他脑袋微微歪倒,靠着满是湿气的墙壁睡着了。
异常静谧的地牢里,性喜阴暗的虫豸四处游走,那极其细微、几可忽略的声,在这样的环境中却如秃头上的虱子那般醒目。但弗莱特对此却丝毫未闻,牢室中本是漆黑无比,但他却突然间觉得没那么黑了,昏暗中他俯视着那个名叫德朗顿的怪异壮汉,对方双手抱胸靠坐在另一侧,眉心紧皱,神情凝重,貌似是睡着了。转过头来,弗莱特看向身边的“老好人”,他垂着头,右手摩挲着地面,似是在思考什么,左手搭在屈起的左膝上,右腿盘放,面有悲色。弗莱特正奇怪“老好人”为何如此,却突然发觉不对劲,他怎么比“老好人”高这么多?低头一看脚下心中却猛得一惊,“老好人”身旁还有个一模一样的他正靠着墙壁熟睡!他这才发现自己此时后背贴着牢室的顶,就像气球一样漂浮着。而地上的另一个他,脸颊通红,口鼻呼出灼热的气息,眼皮下眼珠转来转去,看起来正发烧呢,身上盖着老好人那已经“跑了瓤”,只剩下两层粗麻面的坎肩。
“走开…都走开,我…我不怕…我不怕你们,别、惹、我!”正当弗莱特因眼前奇景而目瞪口呆的时候,却突然听到这样一串话,从起始时的畏惧到结束时转为愤怒,这独特的语调他怎么能不记得?这是德朗顿的声音,只是他顺着声音望过去时,却发现对方仍在睡眠中,并未曾开口。
弗莱特对此疑惑不已,这是他的幻觉?还是德朗顿在说梦话?他心中刚升起凑近德朗顿仔细观察一下的想法,下一刻便到了对方身前,可飘在天花板上的他根本没迈过一步!本是睡梦中的德朗顿突然一拳挥向身前,身子被带的向前一歪,然后惊醒过来,直起身子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只是在黑的地牢里完全是徒劳。不过弗莱特却没能看到这些,他因为来不及躲闪,被那一拳击穿了脖子。
“啊!”面对德朗顿近在咫尺的拳头,慌乱之下的弗莱特惊叫出声,下意识的闭眼、抬手遮挡,但他并没感觉到料想中的疼痛。
稍等了一下,确认那种狂风迎面吹来的感觉消失后,弗莱特艰难的睁开肿着的眼皮,脸上的伤一跳一跳的痛,他的眼前却是一片乌黑,他能感觉到手掌就在眼前,却啥都看不到,在牢中臭气的提醒下,才反应过来他仍身处地牢,刚才的事只不过是个梦。
“你醒了!”“老好人”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嗬、嗬……”弗莱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嗓子里如同火烧似的,浑身肌肉又酸又疼,提不起一丁点力气,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却是微微的疼痛和血腥味,努力吞咽了两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才好过一些。
他很快就发觉了身上盖着的衣物,这让他联想到刚才梦中看到的情景,不免有些毛骨悚然,脊背抖了一个激灵的同时,关于心中疑问的话脱口而出。
“谢谢你的外衣。”弗莱特的声音极其沙哑,几乎微不可闻,他本想问“老好人”刚才愁眉苦脸的是在想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改了口,因为在那一刹,他想到对方要是反问,他该怎么去解释?于是转而通过“物证”来验证刚才那似梦非梦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