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站在大街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弄钱?前世一掷千金早风流惯了,哪里想得到他琅玡王长豫也有为钱操心的一天?王悦心中啧了一声,不免又开始怀念起乌衣巷里他那高官厚禄的憨厚父亲,也不知道王导如今怎么样了。
养了近二十年的不肖子忽然死了没了,不过出门赴场普通的夜宴而已,再见面却是天人两隔的怪异场景。
建康城第一风流的世家纨绔竟这么莫名死掉了,没死在北境疆场,也没死在歌姬床上,他这么在吃饭时被刺客一刀给捅死了。
谁也想不到啊。王悦摸了下鼻子不愿深想,开始收回思绪想着自己到底该上哪儿弄钱。王乐的学费得尽快补交上去,自己如今离开了学校也需要钱吃饭,哪儿都要用钱啊,王悦叹了口气,开始盘算自己能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混饭吃。
坐在街道边手支着下巴想了半天,王悦不得不承认,在建康风头无两的琅玡王氏嫡长子的确只适合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没了太子司马绍与他那位高权重的丞相父亲,他的确称得上百无一用。
在街头兜兜转转盘桓了几天,高中文凭都没有的王家大公子连端盘子都没餐馆愿意收他,王悦身上的钱不多,花了两天,一来二去没剩下多少。王大公子再不食人间烟火也开始头疼起来。
这一日王悦正在给王乐收拾屋子,他刚将画得乱七八糟的课本从地上捡起来,余光忽然像是扫见了什么似的顿住了,他翻开那课本到最后一页,果然是一排熟悉的印刷古体行书。
王悦盯着那上面的字帖缓缓皱起了眉,他怎么瞧着……这字有些眼熟?
王悦正疑惑地拿着书看,放学回家的王乐恰好于此时推门进来,王乐一见王悦拿着她的课本翻看,浓妆艳抹的脸上顿时皱了下眉,却也没说什么。倒是王悦问了一句,“这字是谁写的啊?”
王乐平日里也不带搭理王悦,却难得破天荒地看了一眼,“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天下第一行书,你不认识?”
王悦手里的书一下子没拿稳差点给掉地上,望着王乐的眼神瞬间怪异了起来,“王……王羲之?东晋琅玡王氏的那个王羲之?”
“嗯,是他。”
“你……知道王羲之?”
王乐怪异地回望了王悦一眼,“谁会不知道王羲之,大名鼎鼎的书圣啊,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书法家,没有之一。”说完这一句,王乐甩了鞋子进门,没在理会神色异样的王悦,心中却不由得想,她在王悦眼里这么没有文化?
王悦又低头看了眼那课本上的字帖,忽然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王羲之?书圣?大名鼎鼎?古往今来?
他一下子想起在他十岁那年那位从长安逃难过来投奔他父亲的远房堂叔王旷,在没见到王旷前,他没想象过他王家居然也能有这么穷酸的亲戚,那亲戚还拖家带口,他那二儿子年纪比王悦小几岁,一副骨瘦如柴风吹跑的竹竿样儿,偏偏还掉眼泪,吃饭掉眼泪,睡觉掉眼泪,说着说着话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偏偏一群四五十岁的东晋老臣还称赞他年纪小小便懂得故土情怀,整日陪着他一起叹气掉眼泪。
王悦忍了几天,带上同样被恶心的够呛的幼弟王恬抄了家伙上门,啧,那两千遍他跪着抄完的王氏家训真是毕生难忘,到现在他还记得他与王恬跪在祠堂抄书时那瘦竹竿挂在他父亲王导身上一团鼻涕一团眼泪却是不敢再哭出声的模样。
书圣?王羲之?大名鼎鼎?古往今来?
王悦将这几个词又回忆了一遍,毫不意外地嘴角又抽了下,脑海中不停回荡着那瘦竹竿追着自己与王恬满院子结结巴巴喊“大、大堂哥,二、二堂哥”的声音。那的确是王悦为数不多的几个童年阴影之一。
王悦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他转身从杂物堆里翻出一支塑料毛笔,又倒腾出半瓶墨水,随意地抽了张草稿纸,试了下手感后蘸墨落笔写了三个字。
“王长豫。”
王悦望着那笔墨腾飞的三个字,又低头扫了眼课本上那一页字帖,没觉得自己哪里输了那瘦竹竿。王家人的字好是晋朝出了名的,准确来说,晋朝的公卿贵族大抵都写得一手好字,哪怕再不肖纨绔如王悦也不例外。王悦不喜读书,腹中没什么笔墨,但是这一手字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漂亮,这些年上门奉承他父亲王导的人多得快踏碎他家门槛,每每奉承他说得最多的便是一句“令郎真是写得一手好字”。
王悦这一手好字全是在祠堂罚抄家训时练出来的,抄书许多年,倒着背算什么?他已炉火纯青到能将任意一卷王氏家训从外到里、从里到外一圈圈背出来。王悦追忆往事到此,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刚犯怔,王悦不知怎么的忽然记起他上一次被罚抄家训的事儿了,他皱了下眉,随即敛了眼底的情绪,低头看向那印刷字帖。
忽然他又忍不住笑了下,低喃道:“琅玡王氏众多子弟,后世名声最盛的竟然是你?王逸少,挺出息呐。”
吃了饭,同前几日一样,王悦继续打起精神拿着小本子按着地址在街上挨个商户地敲门找工作,不知怎么的,今年商户似乎人手过剩,王悦找了许多天连个洗碗端盘子的工作都没找见,有些没主意的王悦坐在阶上对着广场上的鸽子发呆。
忽然远处走来一老一少两人,其中那老人正在背着只蛇皮麻袋拾捡塑料瓶,那小孙女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祖孙两人从王悦面前走过去,王悦下意识多看了她们一眼,恰好对上那小女孩好奇而胆小的打量视线。一见王悦看她,那小姑娘瞬间低下了头,片刻后又扭扭捏捏地往这王悦这边走了走。
王悦看了眼脚下不知谁扔下的塑料瓶,心下了然,随手捡起来递了过去,“给你吧。”
那小女孩的眼睛刷一下亮了,走过来接了那瓶子,却站在原地没有走。王悦不解地望着她,却忽然瞧见那小姑娘上前抱了一下自己,他一下子浑身都僵住了,鼻子底下全是那小姑娘身上一股不知名的酸臭味,搁在上一世,哪里有平民敢这么对他?尤其这一身的酸臭脏乱,怕是近身点给侍卫粗暴地撵走了。
王悦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却忽然听见那抱着他的小孩羞涩地低头说道:“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说完这一句,未等王悦接话,那看着羞涩胆子却不小的小女孩却是忽然跑回了她奶奶身边躲了起来,那拾荒的老妇人一直望着这一幕,瞧见王悦的视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了句什么,那话乡音太重,王悦没听懂,却仍是笑了下。
那奶奶牵了小姑娘的手走远了,王悦望着她们的背影有些失神。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似的。
这梦真实得不可思议。
坐在广场上休息了一阵子,快到傍晚时分,王悦终于起身。曾经满脑子都是风花雪夜儿女情长的王家大公子脑海里终于清静了,清净地只剩下找钱了。
这钱还真是不好找。
王悦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琢磨,刚走过一处地方,他脚步一顿,退了两步又走回来,直勾勾地盯着街角那处所边的告示看。
不至于吧?王悦嘴角抽了下,觉得自己应该没落魄到这地步,他扭回头继续往前走。
半个小时后,王悦抱着手摸着下巴站在了那莫名有些阴气森森的建筑物前头,脸色有些阴郁。站了片刻后,他转身往那房子里走,进门后四下看了眼,走到一旁敲了下那前台的桌子,“你们这儿找人写字?”
那前台的中年男人看了眼他,手指了指那大堂角落里的桌子,“写个字看看。”
王悦不到片刻取了一张字过来,那中年男人先是百无聊赖地扫了眼,而后顿了下,又恢复了百无聊赖,“行,一副对联短的五毛,长的七毛,若是词篇两块七。”
王悦听了这报价后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道:“你觉不觉得我的字其实跟王羲之挺像的,你认识王羲之吧?”
那中年男人抬头扫了眼王悦,慢吞吞问道:“你要加钱?”
“……算了,当我没说!”王悦拍了下桌子,抓起一旁的一叠纸往那小桌子处走。提笔蘸墨,落笔那一道力有千钧。
那中年男人开口吩咐道:“好好写,别心浮气躁。”
王悦掀起一张纸对着他,脸上那叫一个坦荡自若,“这样行吗?”
穿着黑色工作服的男人看了眼那纸上端端正正的两行大字。
“灵魂驾鹤去,正气万古存。”
殡仪馆的灵堂忽然吹过一阵风。
……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王悦正撸着袖子两只手各执着三支笔奋笔疾书,他以为是王乐回家,随口喊了句,“进来吧,门没锁。”
门被人推开了,咿呀一声响。
王悦写了一下午的挽联,乍一看见逆着光走进来的人还有些蒙,那人一身黑色,跟活脱脱从遗照里走出来似的,王悦满脑子都是抄了一下午的“福寿全归”、“含笑九泉”,最后他忍不住拿笔端压了下自己的眉头,这才看清门口那穿得一身丧……一身黑的人是几日不见的谢景。
谢景?王悦又是一愣,他来做什么?
“你的伤怎么样了?”倒是谢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啊?”王悦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想起谢景指得是他肩上的伤,“哦,挺好的。”
王悦的声音客气疏离,极有分寸,谢景听得却是莫名又一皱眉。他盯着那卷着袖子执着笔的人,“你这几日没上学?”
“这几日家中有点事儿。”
“什么事?”
“一点私事。”
“什么事?”
王悦语塞,望着谢景的眼神有些异样,他怎么看谢景都不觉得谢景是那种多管闲事刨根问底的热心人,特意上门来多管闲事更是奇了。不是王悦不识相不知好歹,而是谢景这人王悦怎么看都觉得他是个危险人物。
“谢景,”王悦轻轻撂下笔,直说了,“前两日的事情多谢你,不过今后我不打算继续上学了,也不打算回学校了,多谢。”王悦等着谢景继续刨根问底问为什么,谢景却忽然没了话,一双眼这么盯着自己,那眼神极为冷静,王悦心底忽然有些凉,他没怎么看懂谢景到底什么意思。
谢景耳边全是王悦喊他名字的声音,谢景,仅两个字,简直魔怔。他盯着王悦看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你不去学校是因为你妹妹王乐的事儿?”
门口刚准备推门走进来的王乐忽然定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