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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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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慢腾腾从床上起来,竺法深打着哈欠,披了件僧衣往院子里走,眉头忽然轻轻一抽。

庭院中央,戴着顶竹戴笠的少年随意地坐在石头上喝茶,广袖朱衣,殷红胜火。竺法深看了两眼。

“长豫?”

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王悦回头看了眼他,从石头上掀了衣摆一跃而下。

“早。”他径自往屋里走。

竺法深的视线紧紧跟着他的身影,歪着脖子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了?”

王悦抬手压了下戴笠,刷一下卷袖在榻上坐了。竺法深跟着他进了屋,坐在他对面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忽又笑道:“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儿啊,世子?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惹着你了?”

戴笠下王悦的嘴角一抽,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这寺庙里住了个双腿残废的香客?陈郡谢氏的,二十七八岁样子。”

竺法深想了一阵,“你说谢陈郡?对对,陈郡谢氏大公子,你是撞见他了?他比你早来两天,奉元帝的旨意来寺庙给两位老太妃祈福,捐了不少银子的。”他一顿,“他招你了?”

“没,这倒没有。”王悦立刻接了句。

“我想也是。”竺法深这才点了下头,人谢家大公子一老老实实的残废,他还真不信他会这么不长眼招上王悦。他抬头看向王悦,懒懒敲了下桌子给自己倒了杯水,“怎么?你问他做什么?”

“谢陈郡?我以前怎么没听过他?”王悦皱了下眉,“陈郡谢氏大公子?”

竺法深喝着水,闻声抬头望向王悦,呵呵一笑,“陈郡谢氏算不上什么一流门户,这些年又一直挺低调,你没听过谢陈郡倒也正常,他是太常卿谢幼儒的长子,七八年前外镇了江州,后来便一直在江州待着,这么多年的确是没什么动静。”他望着明显没什么印象的王悦,想了一会儿忽又道:“对了,你还记得你幼年时你伯父府里的那位长史吗?那个戴着青纶巾弹得一手好曲子的幕僚?谢鲲,谢幼舆。”

王悦想了半天才想起当年王敦府里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犹豫地点了下头,“有点印象。”

“谢陈郡便是他的世侄。”

“是吗?”

“嗯。”竺法深随意地点了头,手揭着杯盏,他忽然顿了会儿,思索半晌后抬头看向王悦,缓缓低声道:“谢陈郡此人,其实有点意思。”

“你什么意思?”王悦看向高深莫测起来的竺法深追问道。

竺法深端着杯子良久,一时对着王悦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懒懒笑了下,松手撂了杯子,懒散道:“这人可惜了,若不是个残废,说不定还真是个一流人物。”

“这话怎么说?”王悦来了兴致。

竺法深望了眼王悦,轻笑着问道:“知道他为何叫谢陈郡吗?”

王悦摇了下头。

“谢逢君少聪颖,有高名,风神秀彻,族人以之为望,称谢陈郡。”他懒懒望了眼王悦,“谢陈郡,意为陈郡谢氏第一人。”

王悦一愣,陈郡谢氏第一人,这名号好重啊。

竺法深看着王悦的样子,忽然又笑了,“不过那些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儿啦,你看他如今的样子该知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年纪轻轻便伤了腿落了残疾,如今不过是江州刺史府的长史,江左大小数百门户,他家陈郡谢氏这门第在江左也排不上太好的名号,谢陈郡这辈子,大抵也这样了。”

在如今的世道,谢陈郡实在算不上什么所谓人物。竺法深之所以记得这位谢家大公子,那是因为多年前他曾于琅玡王府与他见过一面,彼时这位谢家大公子尚未残废,又正值风华正茂,谦谦君子少年儿郎,的确是个不俗的人。

王悦静静听完了,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儿,想到那个双腿残废的男人,一时之间心里也起了点同情的意思,想着改日还是找人上谢家送点东西道个谢。昨晚那情况,人家也算是仗义出手相助,这人情他能还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想着下意识轻轻点了下头。

竺法深的手被王悦的戴笠磕了下,他抬头看了眼王悦那顶碍眼的戴笠,忍了忍,终究是没说什么。心里却暗自这一大清早,跟乌鸦似的戴个斗笠做什么呢?

门口忽然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两人闻声一齐回头看去,一个七八岁的光头小沙弥手里攥着封信正蹬蹬蹬往里跑,进门的时候太急了还给绊了下。

“住持,扬州来的信!”他举高了信晃了下,“大将军府的信!”

王悦动作快,抢在竺法深前顺手从那小和尚的手里捞了信,径自拆开了。大将军,扬州的大将军,不是王敦还能是谁?王悦大致扫了眼这位伯父的来信,看完后心里忽然一闷。

没抢着信的竺法深悬着手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缓缓看向王悦。

王悦心里藏着事儿,一回头冷不丁给竺法深吓了一大跳。这位世叔坐在那儿抬着手,跟老婆给人偷了一样幽怨地望着自己。

“行行行,给你给你!”王悦忙啪一下把信塞回了竺法深怀中。趁着竺法深看信的空当,他抬头若有所思,伸手漫不经心地压了下戴笠,“世叔,我今儿怕是得回去了。”

竺法深扫完了信,伸手将信撂下了。他望向王悦,模仿着王悦的语气挑眉问道:“怎么你昨日才刚到余杭,今儿走?”

“回去有事。”

竺法深想起王敦信上的内容,颇为好奇地扫了两眼王悦,半晌挺认真地问道:“长豫,世叔问你一句,你觉得你回去了,有什么用处没?你打算做点什么?你到底想清楚没?”

王悦一顿,回头看了眼竺法深。

竺法深不紧不慢地开口:“自永嘉之乱以来,北方大乱,后来你父亲与琅玡王也是如今的元帝奉东海王的诏令到了江左,一齐定下了晋朝的国祚,你父亲坐镇中朝,你伯父于上游领兵征伐,王氏诸子弟皆布列显要,时人有谚,王与马,共天下。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这话是说琅玡王氏与司马皇族一起共有的这大晋天下。你说说看,时人为什么会这么说?”

王悦看了眼竺法深,低声缓缓道:“元帝得以立足江北,琅玡王氏首居其功。”

竺法深轻轻点了下头,“你也知道,琅玡王原是晋朝皇族的旁支弱室,北方八王之乱惠帝这一脉死的干净,他这才成了正统。当初五马过江,除了他之外另有四位宗室亲王,元帝声名不显,势力单薄,他之所以能坐稳这位置,靠的是琅琊王氏等一众士族的拥护。没你父亲,没今日的元帝,没有今日南北相望的局面,长豫,你的父亲,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王悦低头抿唇轻笑了下,良久才低声道:“我知道。”

“如今的琅玡王氏声名势力早已盖过了皇室,皇帝忌惮王家,这再寻常不过了。你父亲为人谦冲,身居高位这么些年一直恪守君臣之礼,未敢逾矩一步,你家中的几位叔伯兄弟却不像他,说实话,王家多的是桀桀鹰犬,你眼中的诸位慈长辈友弟兄,在外人眼中也许是一群猖狂的暴徒。王家这么些年权倾朝野,忌惮王氏的不止有如芒在背的司马皇族,更有被王氏压得喘不上气的诸多豪贵士族。”

“这我也知道。”

“长豫,小时候同你父亲下过棋吧?”

“下过。”王悦点了下头,忍不住道:“王导这人棋品太烂,棋艺上不了台面,输多了还赖我不让着他,转头还同我母亲叨叨我不孝顺。”

竺法深笑出了声,而后才慢慢道:“你父亲这一辈子都在下棋啊,长豫,你看这中朝衮衮诸公,黑白汹涌,你父亲这一生都在里头啊。”他看向王悦,“这是一场博弈,博弈,长豫你懂博弈是什么吗?”

王悦隔着灰色戴笠的帘子深深望了眼竺法深,良久,他才慢慢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别的我倒是真不太懂,不过你既然说起王家,我便只记得那神叨叨的郭璞的一句话,当年王导初过江,请他给算了一卦,他说的那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呢。”王悦边说着话边轻轻放下了杯子,啪一声清响,“淮流绝,王氏灭。”他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的竺法深,忽然轻佻地笑了下,“世叔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吗?”

王悦不紧不慢地接下去,“这话是说,但凡秦淮河水流淌一日,琅玡王氏不崩不灭。”

竺法深望着王悦,脑海中一瞬间浮过零星的思绪,他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人,眼中倏然幽暗了一瞬。良久,他点点头,扯出抹笑,而后叹息道:“你真想回去回去吧,不过要记得一点,”他望着王悦,“一旦出了这山门,长豫,记住了,这便是你自己选的路了。”

王悦望着那灰衣草履的僧人,良久,他收回视线,轻轻点了下头,“嗯。”

太兴四年,晋元帝下令诏以流民失籍,使条名上有司,为给客制度。同年又颁布诏令,免中州良人遭难为扬州诸郡僮客者,以备征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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