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房间里,手机忽然震了起来,谢景看了眼屏幕,视线一凝。他抬眸看向熟睡的王悦,顿了片刻按了下接听键,起身走到病房外。
“老师。”谢景斜斜倚着墙低着头,接了电话。
良久,他沉默之后,缓缓开口:“我知道。”
挂了电话,他伸手将手机塞回到兜里,轻倚着墙望着空荡荡的走廊陷入了沉思,走廊尽头是一扇落地窗,阳光洒进来,光影交割,他望着那一片金色泱泱的阳光,眼中一片沉沉幽静。
王悦醒过来的时候,恍惚了很久,才看清坐在他身边的人是谢景。他轻轻眨了下眼,打量着同样正望着他的谢景。昏暗的光细细勾勒着清俊的脸,说不上来的舒服耐看。
君子如玉,上辈子王悦在东晋见了无数所谓的谦谦君子、清流名士,无一人能与眼前之人相比。
手被轻轻握着,也不知道是握了多久了,王悦莫名有些怅然,刚想抽回手,手却突然被谢景紧紧攥住了。他抬头看了眼谢景,心忽然一颤,“做什么?”
“我家里出了点事,我今晚要离开一趟,最迟后天回来。”
“你要走?”
“不会太久,快的话明天晚上能回来,正好你刚做的检查,有几项化验的结果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出来,你先安心休息等消息,我这边约了个心理医生,回来后我陪你去看看,这两天你先在医院住下。”
王悦听了一会儿,没怎么听懂,他开口问道:“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谢景握着王悦的手,漫不经心地轻摇了下头,“一点很琐碎的事,拖了挺久了,我过去签两个字可以,不会耽搁太久。”他抬眸望着王悦,良久才低声缓缓道:“我很快回来。”说这话,他抬手替王悦把遮住眼睛的头发轻轻撩了下。
在谢景抬手的那一瞬间,王悦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他伸手轻轻抓住了谢景的手腕,翻过来看了眼,他忽然一怔,谢景手臂上清晰刻着两个字,王悦。这不是他的名字?他抬头愣愣地看向谢景,“你写的?”他哪儿想得到这么一笔一划清晰无比的字会是胎记,他下意识觉得这是谢景拿笔自己写上去的。
谢景看着他那副诧异样子,忽然觉得挺可,看了片刻,他随口应道,“嗯,我写的。”
“你写这个在手上做什么?”
“我这人记性不好,别哪天给你忘了丢了,到时候还得到处找你,那多费劲。”谢景开着玩笑,忍不住抬手轻轻揉了下王悦的脑袋,眼神却是一点点温柔起来,缱绻又幽深,“你说是吧?”
那悠悠的一问落在王悦的耳边,他心中忽然一阵发烫,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灼,他怔怔望着谢景的一双眼,喉咙发紧竟是说不出一个字,“谢景……”
谢景感觉到王悦猛地攥紧了自己的手臂,手不住发颤。他抬眸看向王悦,那一瞬间,多少思绪念想浮上心头,竟是无一字可道。良久,他伸手轻轻抚了下王悦的脸颊,低低叹了声,“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儿不舒服还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他见王悦精神不太好,有些放心不下,但那边的事儿他已经拖了太久再耗下去怕是要出事,临走前他小心地哄两句怎么还哄得人脸色越来越差了。
谢景垂眸看了眼王悦抓着自己的手,低声缓缓道:“我明天晚上回来。”他捞过王悦的肩轻轻抱住了他,把人按在怀里良久,他开口轻轻叹道:“瘦成这样,难怪身体不好,平时多吃点东西。”王悦的身体,各项指标普遍看着都挺正常,关于他总是流鼻血这事儿,医生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后续的事儿还要看进一步的化验结果出来,医生如今只是嘱咐谢景多注意他的心理状况,说是颅内血压波动幅度似乎有些异常,病人的情绪不宜有太大波动。
谢景轻轻揉着王悦的头发,眸光沉了一瞬,而后垂眸扫了眼王悦抓着自己的手,略带散漫地开口轻笑道:“真这么舍不得我啊?”
王悦仍然攥着谢景的手,他的手明明颤得很厉害,却是怎么都松不开。
他总感觉,这一放开手,怕是这辈子都无缘相见了。
云水迢迢,他从一千八百年前远道而来,借着这个名叫王悦的少年的身体,握紧了这人的手,不肯松开了。
……王乐趴在床沿一觉睡醒,窗外天色已然是漆黑一片,她抬手看了眼表,发现都快晚上十点了。她歪着头伸了个懒腰,起身往王悦的病房走,脑子乱糟糟地想着,也不知道这个点王悦吃了东西没?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病房里一片黑暗,她还以为王悦睡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回头,手里端着杯凉白开穿着件病号服的王悦正疑惑地望着她。
“你做什么?”
王乐:“……”
病房里,王悦看着窝在他身边打着哈欠的王乐,伸手轻轻摸着她蓬松的粉色头发,眸光一点点沉下去。他转头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天幕上一轮干净明亮的月,流云千里,星垂天地间。
他忽然记起一幕场景,也是这样清澈如水的夜,他躺在王家祠堂的屋顶休息,吹着风太过惬意,一不留神睡了过去。夜半凉意侵人,他被冻醒,睁开眼正好撞见风流云散,银汉横空。
千年过去了,晋代衣冠成古丘,王家祠堂早已不复当年肃穆荣华模样,风月却仍是旧时模样。王悦看盯着看了很久,看着看着,忽然一怔。
王家祠堂?
脑子像是过电似的,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浑身一震。在同一瞬间,带着浓烈腥味的血迅速地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一滴滴砸在王乐白皙的手腕上。王乐窝在王悦怀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沉沉闭着眼无知无觉。
瑞士。
谢景插着兜立在风里,望了眼融汇了古西欧和古中国两种风格的宅院。
穿得整整齐齐的年轻金发律师笔直地立在门口,端正得像是一具优雅雕塑,已经等了很久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耐,望见谢景时,他脸上露出极为标示性的微笑,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问道:“谢大少?”
谢景扫了眼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他们人呢?”
金发律师微笑道:“路上耽搁了一些,谢先生和谢夫人怕是要晚些到家。”
谢景闻声极轻地皱了下眉,那西装笔挺的金发律师引着他进了门,笑着问道:“谢大少不如先等一会儿,茶还是咖啡?”
“有烟吗?”谢景淡淡扫了一眼过去。
那律师微微一愣,随即点头道:“有。”
谢景没有在书房里坐下,接了那盒烟转身往外走。这地方不错,瑞士和法国的交界处,清澈的日内瓦湖静静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流淌,宅院坐落在湖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往外看,一汪蔚蓝色浩浩淼淼。
那金发律师站在落地窗前打量着坐在不远处湖边的谢景,一瞬不瞬,听说这少年才十九岁啊,那看着还真是不像呢。
一片泱泱金色阳光下,穿着件款式极简的黑色毛衣的少年随意地坐在乱石中,轻轻叼着烟,烟灰四落,他抬眸望着不远处的蔚蓝色湖泊,眸光沉静。
那金发律师打量了许久,一时竟是不能琢磨出这少年的深浅。在确认谢景的确是孤身一人过来时,极好的职业素养让他面上依旧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说不诧异是假的。怎么说呢,这位谢家大少爷,的确是有几分气魄的。
前些年谢家老爷子死后,遗嘱里写定,谢家大部分东西全在在这位谢家大少爷即谢老爷子他亲孙子的名下,这些年这些资产全在瑞士银行里运作,数目说出来吓人,要说本来这也是件普通家务事,都是一家人也不必分什么你我。可惜谢家原配夫人死得早,且这位谢大少的亲生父亲也不是很喜欢这位不怎么做正经事儿的儿子,他父亲没隔两年又娶了当年在苏联读书时两情相悦的同窗,育有一双甚得他欢心的伶俐儿女。
这些年眼见着这位谢家大少年纪渐长,谢氏夫妇越发不好掌控,加上谢家人在中国和政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氏夫妇担心这位素来不怎么和家里亲近的谢家大少心有不甘闹出些什么不适宜的事儿来,谢夫人更是一天比一天担心他拿了自己儿女的那一份东西,两人想着剪了他的羽翼先煞煞他的锐气。首要的,是把这位谢大少名下的东西收回来。
普通的财产纠纷,却因为数额的巨大和谢家人身份的敏感,一时之间极为棘手。
那金发律师正斟酌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忽然看见那坐在湖边的少年起身走了回来。他忙转身往门外走,迎了上去,微笑道:“谢大少……”
他话未说完,被谢景打断了。
“文件呢?”谢景扫了眼他,“拿过来。”
金发律师一愣。
珊瑚色的桌案上摆着一大摞文件,少年拿着支黑色钢笔,淡漠而迅速地签着字,一笔带过是两个字,谢景二字锐利如刀。那金发律师站在一旁都看蒙了,连翻开文件递过去都来不及,手忙脚乱。屋子里只听得见他哗哗哗翻文件的声音。
谢景根本没看文件的内容,他甚至未曾扫一眼,那金发律师递过来他提笔签,动作利落而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那金发律师脸上终于露出些惊诧神色,怎么都掩饰不住了,他看向谢景,一时之间竟是忘了立场开口问道:“谢大少您不请您的律师过目一下?”这算你不请律师,你自己也至少看两眼啊,他之前看谢景一个人孤身过来,还有些忌惮,想着这人怕是很有把握了,结果这又是什么情况?
谢景终于抬眸轻轻扫了他,转着笔淡淡道:“我赶时间。”
金发律师竟是被这四个字堵得无言以对,赶时间?他真是有些无话可说啊。“你赶时间……行,那我替你翻开。”他伸手去捞桌上的文件有些慌乱地哗啦啦翻页。
近百份文件,不到半个小时签完了,金发律师送谢景出门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是恍惚的,甚至连告别的话都忘了说,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他是真真正正地呆怔住了。他现在怀疑,算刚才他把让谢景放弃继承权的文件递过去,这位谢家大少怕也会看也不看签下去。
当了二十多年律师的金发男人想了想,觉得这事儿简直是可怕啊!
谢景往机场走,金色泱泱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城市,随处都是风光,他算了一下时间,这个时候中国应该是凌晨天未亮,王悦昨天睡了挺久,晚上如果不闹腾,现在该是醒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没忍住,慢慢拨了个电话出去。
滴了七八声,在谢景想着王悦该是没醒的时候,电话忽然通了。猝不及防的雨声从手机那端传来,人声却是一片死寂。
谢景一顿,“王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