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离开南京的时候,南京的雨还没停,他隔着人海望着这座种满梧桐的老城,谢景撑伞跟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
王悦衣服没穿整齐,衬衫领口掖了进去,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懒散无神,谢景看了一会儿,伸手替他把领口仔细翻出来了,“走吧。”
“谢景,你说了人死了之后,到底会变成什么呢?”王悦缓缓回头看向谢景。
谢景闻声顿了很久,他撑着伞,看着那个皱着眉满眼疑惑的少年,伞外细雨落满川,终于,他淡淡道了两个字,“思念。”
思念?王悦猛地震住了。
脑海中骤起波澜,熟悉感伴着模糊记忆汹汹滚来。这话……这话,他好像幼年时在哪儿听过类似的?
下着大雨的夜,雷电劈亮了苑中山石,有人抱着不知所措浑身发抖的他,念着童谣低声安抚,记不清那人的脸了,也不记得那是哪一年的事儿了,那时候年纪似乎很小,记忆揉了一团,模模糊糊的,只依稀记得那人念的是:“山之高……月之小……我有所思在远道……”
我有所思在远道……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一句,王悦下意识睁大了眼。他随即忙思索了会儿,发现这好像是太久之前的事儿了,别的他实在是有些想不起来了。正冥思苦想,他抬头随意地看了眼谢景,一怔。
这人……
谢景看他呆得厉害,忍不住揉了下他的头发,忍不住无奈叹道:“想什么呢?”
王悦看了谢景半天,慢慢道:“谢景,我跟你说件奇怪的事儿。”
“嗯?”
“我感觉,我似乎认识你许多年了。”王悦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很多年了。”
谢景站在那儿,望着王悦的视线一下子忽然温柔了起来,他很久都没说话,良久,他才终于抬手揉了下王悦的头发,问道,“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王悦觉得这个词用得太对了,是一见如故。与君初相识,有如故人归。
“那不是挺好的。”谢景拉了王悦走,轻笑着缓缓道:“怎么是奇怪的事儿了?”
“这事儿不奇怪吗?我以前分明没见过你。”王悦有些错愕道。
谢景回头看向他,有些说不上来的欲言又止,看了半天见王悦还是这副样子,他终于忍不住无奈问道:“王悦你以前真的有喜欢过谁吗?”
“有啊。”王悦点点头,又补充道:“很多啊。”
谢景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见王悦呆呆地还打算问个没完,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他忙伸手拽了王悦走,“别多想了,再慢要误机了。”他暗暗揉了下眉心,头也是疼得厉害,他觉得那医生说的不对,王悦这症状不像是精神分裂,他这是脱线,在他眼前整日活得跟个没心没肺的傻子一样。
王悦不明所以地被谢景拽着往前走,谢景拽得急,他被谢景扯得脚下走两步一踉跄,他莫名其妙地看谢景的侧脸,看着看着竟是觉得忽然想笑。
“谢景?”
谢景没搭理他,拽着他的手径自往前走。
王悦忽然跑了两步走到谢景面前刷一下拦住了人,站定,“谢景。”他仿佛有好多话说,一抬头望着谢景喉咙却是忽然一紧,不知怎么的,竟是久久都说不上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王悦慢慢点了下头,望着面前的人低声道:“我会记得你的,谢景,真的,我会记得你。”
那一瞬间,风从秦淮渡口吹来,撑着伞的谢景站在细雨中,长身玉立,眸光沉沉。
良久,王悦耳边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他看着谢景轻笑着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嗯。”
……
回到家的王悦慢慢沿着楼梯往上走,走到一半,他忽然回头看了眼,谢景还站在那儿,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谢景忽然轻轻笑了下。
破败萧索的街道,昏昏沉沉的灯光,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颓气都烟消云散,天地间只剩下这么一个对着自己轻笑着的黑发少年,他站在那儿,静静注视着自己,像是已经站了数不清的多少年。
王悦鬼使神差地攥紧了扶手,脱口喊了他一声,“谢景。”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上去吧。”
王悦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回身往楼上走,拿出钥匙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心里悄悄的,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忍不住走到窗户边往楼下看,过了一会儿,他才看见谢景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在王悦看着谢景的背景失神的时候,他忽然看见隔着一道长街的少年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眼,于此同时,一只手拍在了王悦的肩上。
“王悦!”
王悦猛地回头看去,两三天没洗脸没刷牙头发乱如枯草的王乐穿着件吊带背心和短裤衩站在他身后,歪着头,一脸“你上哪儿冒出来的”的疑惑神色打量着自己。
王悦愣了两三秒,啪一下伸手狠狠拉上了窗帘。
桌子前,王悦看了眼蓬头垢面低头用力吸溜着面条的王悦,又看了眼桌脚边浸泡着餐巾纸的方便面盒,他忍了一会儿,一抬头看见王悦的头发正往面汤里挂,他终于没忍住伸手替她撩了下头发,疑惑地问道:“你多久没吃点干净东西了?我给你留了钱啊,你没看见?”
“你一说这个,我给你看样东西。”一脚踩上人字拖,王乐滑着去了角落翻东西,王悦看着自家妹子那身有伤风化的两条大白腿,憋了半天没憋住,“王乐你裤子呢?”
“找到了!”王乐忽然叫了声,从一本书里掏出一张画纸,噔噔噔跑回了王悦身边,“我这两天画的,很多年没动笔了,王悦你觉得怎么样?还行吧?”她捏着那画纸凑到了王乐的面前。
王悦接了那画纸,低头看了眼,是张循规蹈矩的水墨画,他却是看得手忽然一抖。他抬头看向凑在他身边王乐,问道:“画的是汉长安?”
“不知道,美术老师随便给的模板,我哪儿知道画的是什么?”王乐看了眼王悦,忽又笑道:“我画得还行吧?”窝着连画了两天,她连饭都没吃,光底稿她改了六七遍,虽然比不上那些专业的,但是王乐自我感觉还是挺不错的。
王悦偏头看她,问道:“你亲手画的?”
“是啊,画得不错吧。”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把笔拿过来。”
王乐刷一下看向王悦,皱眉道:“你干嘛?”
王悦站在桌子前,卷着袖子,在王乐的画上添了寥寥几笔,心里却是失笑,长安雍容,怎么会是这副细柳烟云的小家碧玉模样?那可是长安,大汉的百年皇城,一国之都,龙蟠虎踞,连随便下阵雨下场雪都是一副覆灭山河的豪壮。
胡马,匹夫,刀枪,美人舞剑黄金台,将士百战穿金甲,这才是巍巍大汉的长安,遥对着八百里秦川的大汉长安。王悦啪一声扔了笔,掐了思绪。
那一声响却是把呆住的王乐给叫回魂了,她不可思议地盯着王悦的手看,“你……你什么时候学了画的?”好顺的笔法,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矫揉造作,简到了极致,下笔勾一道全是筋骨。
王悦看了她一眼,“想学?”
王乐的眼睛刷一下亮了,点点头,又用力点点头,往王悦的身上贴了贴,“哥,你想吃点什么啊,你在外面跑了两天你累不累啊?哎,这手怎么还受伤了啊?”
王悦往后避了下,顿了片刻,他开口道:“王乐你先去把衣裳穿上。”淡漠地瞟了眼王乐的平角裤衩,“还有裤子。”
王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俏丽短裤,抬头嘴角抽了下,“……哥,我们是亲兄妹。”
王悦:“我也没说我们不是啊,王乐你先找条裤子穿上。”
王乐:“……”王悦你是从封建社会穿过来的吗?
客厅里,王悦坐在一旁看着认真洗着笔画画的王乐,时不时握着她的手带两笔,更多的时候则是王乐问一句他应一句。王乐盘腿坐在地板上,难得轻拧着眉弄得挺认真,暖色的灯光勾勒着她的侧脸,乍一眼极为清丽文静。
王悦看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试探性地轻轻摸了下她乱蓬蓬的粉色头发。王乐的笔微微一顿,抿着唇没说话继续画着。王悦的嘴角忽然轻轻上扬,他轻轻揉着王乐的脑袋,没说话。
母亲,如你所愿,是个很秀气乖巧的小女儿呢,终有一天,也会一身英气,也会成为独当一面的飒爽女子吧。
时间到了十二点,王悦看着画了大半个晚上画的王乐,催促她回房间睡一会儿,明天还要上学。
王乐难得没跟王悦犟,熬了几天夜,她也是又困又累快不行了,张开手伸了个懒腰,她歪头看了眼收拾笔墨的王悦,“王悦。”她忽然凑近了,“对了,差点忘了问你了,你这两天上哪儿去了?”
“我同你说过了。”
“再说一遍呗。”王乐凑近了问道:“你跟你那同学一起去的?”
王悦捏着画纸的手一顿,转头看向王乐,“你说谢景?”
“对,你老跟着的那个长得特好看的。”王乐点头,片刻后忍不住又咂舌道:“我去,那人长得是真他娘好看,啧,那脸简直了,王悦你真跟他一起去的?”
“嗯。”
“他为什么要陪你去啊?你跟他关系很好?他以前是你同学吧?哎,他为什么和你关系这么好啊?说起来我以前好像没听过他啊,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王乐连珠炮似的问个不停,王悦连插句嘴的空档都没有,等王乐终于消停下来,王悦才慢慢皱着眉回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洗洗睡吧。”
“你肯定有他电话号码,要不王悦你给我一个呗,我没事儿我也去试试啊,万一他说不准看上我了,这近水楼台先得月啊。”王乐拽着王悦,想了半天,一撸袖子一拍大腿,“这事儿我看行,他家估计还很有钱,你同学肯定都有钱,我去勾引一下,长得好看又有钱,这万一成了我操这绝了啊!王悦这事儿可以啊!一步直接脱贫致富啊!”王乐说着忽然跳起来拍了下王悦的背。
王悦被她这一巴掌拍得猛地咳嗽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激动的王乐,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乐自嗨了半天,一回头看王悦,嘿嘿笑了声,问道:“王悦你怎么了?”
“早点睡。”王悦想了半天道了这么一句,拍了下王乐的肩,他点了下头,“嗯,别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