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况钟对况且并不溺爱,严厉苛求多于随意纵容,从小就培养他独立的能力,这也是因为况家几代人一直身处逃亡之路,况钟担心自己随时有可能遇到生命危险,因此刻意培养况且独立生存的能力。其实,况家一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
况且想,去南监读书也好,这是一条冠冕堂皇的进京之路,也是一条为东坡正名的便捷之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最终将通向张居正。
陈慕沙所想比况且更加复杂与长远,他认为况且将来若传承他的衣钵,必须尽早在士林圈获得一定的人脉,帝国最高学府当然是最佳选择,南监作为第一站又有诸多便利。
其一是背靠中山王府这棵大树,谁也不敢轻视王府推荐过去的学员;其二相对来说南监毕竟人才有限,像况且这样的禀赋,很有可能一鸣惊人,以最快的速度出人头地;其三待况且初露锋芒之后,可以在南监建立一个学术基地,大肆弘扬陈氏理学;其四南监和北监两位一体,如果学员成绩突出,极有可能被选调去北监,这就少费很多周章。
这四条环环相扣,能否顺利实施,不仅需要况且做很大努力,关键人物则是南监的祭酒。
祭酒是国子监校长的官职。
祭酒在根子上是巫教的产物,巫教的首领就叫祭酒,掌管祭天的权力。为何叫祭酒?祭就是祭天、祭祖,为何加个酒字,因为酒就是为了祭天祭祖才发明出来的,发明酒的本意并不是为了饮用,而是祭天祭祖。
远古时期,酒被认为是世上最纯洁、保质期最长的饮品,比清水保质期长多了。
巫教盛行于夏商及以前的远古时期,是人类文明最早时期的宗教,每个民族,每个国家,都必然要经过巫教,而后才能迈入真正的文明。
巫教时代也是神话时代,各种文明都曾经经过这个时代,也都保留下了各自的巫教习俗。天人合一的理念实际上包含了对巫教习俗和文化的传承。
在中国,周朝提前结束了巫文明,结束了神话时代,进入史学文明时代,这才是人类文明真正的开端。而中国的史学文明,后来更演变成儒家一统。
实际上除中华文明外,其他大多数文明保留了神学体系,形成了巫教和史学文明的结合体。
当然有得也有失,正是史学文明让中华民族空前强大,在世界之林中屹立不倒,但也难免受其桎梏,后来在工业文明中败下阵来。但败而不馁、败而不亡,说明史学文明具有强大的内在凝聚力和坚韧无比的生命力。
巫教后来绝迹,祭酒这头衔却延续下来,以后道家流派的五斗米教、天师教,首领都是祭酒,而在文坛中,祭酒则是盟主的代称。
正因此,最高学府国子监的校长的官职就是祭酒,品阶并不高,才正四品,跟知府相当,但国子监祭酒的名望要比知府大太多了,在重儒学的时代,国子监祭酒往往是主流学派的代表人物。
况且没想到陈慕沙明知自己的目的,还全力支持他去南监,要知道东坡可是理学家的天敌,就像韩愈是佛学家的仇敌一样。
韩愈当年一篇斥佛骨文让佛家弟子恨之入骨,由于韩愈处于学术泰斗的位置,他的社会影响力可想而知。韩愈贬损佛学家,甚至比北魏太武帝灭佛、北周武帝灭佛、唐武宗灭佛和后周世宗灭佛,这“三武一宗灭佛”的威力更大。
“老师,您还在苏州,不去南京吗?”况且问道。
他想去南监学习,可是又舍不得离开石榴,虽说南京、苏州不过一天的路程,可经常往返也不可能。
陈慕沙微笑道:“我知道你那点心事,让石榴拴住了是吧。男子汉要有点胸襟啊。”
“老师,您这可有点为老那什么了。”况且脸一红,大胆抗议道。
“这也没什么,为师也年轻过。到时你先过去吧,我也接到了南监的聘书,要到南监兼任个名誉教师,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去支持你。”陈慕沙这才向况且交了底,原来他是早有准备。
“多谢老师。”况且大喜过望,躬身拜谢。这可是师恩浩荡啊,比支持他去南监还让他感动。
“我的想法是你先去南监,学习一段时间后,再去北京国子监,你不是有个心愿嘛,让东坡之学重现当世,这两监就是你在士林建功立业的战场。”
“请老师放心,弟子决不辜负老师的期望,一定不畏艰难为老师争光!”况且说到这里,已经有点热泪盈眶了。
“嗯,我对你的期望值很高,能做到什么程度不好说,只是先给你提个醒,两监不仅有那些老顽固,还有一些大师级的人物会成为你的死敌,尤其是北京的王世贞,乃是当今文坛祭酒,名望之高无人可比,你要想完成心愿,他可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峰。”陈慕沙转过脸去,冷峻地说到。
做老师的高明之处,不仅要善于在恰当的时机给学生打气鼓劲儿,也要适时见缝插针提醒学生人生旅途的艰难。
王世贞,明中期文坛盟主,士林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此人是张居正的进士同年,朝野上下公认的最高学术权威。
况且当然知道王世贞,明朝排斥苏学最不遗余力的就是王世贞所代表的复古派,理学家还在其次。王世贞作为文坛至尊,在他当道的时代,想要重振苏学,几乎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使命。
不过况且没想那么多,既然老师这个复古派兼理学宗师都站在自己这一边,说明一切变化还都有可能。对他来说,世上根本没有完全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
精诚所至,楚虽三户可亡秦,卧薪尝胆,三千越甲终吞吴。历史是最好的老师,最生动的教科书。
连霸王龙一般的大秦帝国都被弱小的楚人灭掉了,一个王世贞比得上大秦帝国吗?
当然,况且并不乐观,他知道这条路不只是难走,而且是步步荆棘,他要荜路褴褛、穷则思变、手脚并用、大开脑洞的闯过一道道雄关,最后征服王世贞这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就是况且此时的心声;只求耕耘,不问收获,尽人事听天命,这就是况且心态。
看到况且慷慨激昂、绰厉风发、双目盈盈的小样,连十几年古井不波的陈慕沙都激发起来,有些兴奋了,好像又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除了弘扬苏学,你还有一个任务。”陈慕沙提醒道,其实这才是他全力支持况且的根本原因。
“什么任务?”
“在南监建立一个陈氏理学的根基,发扬光大陈氏理学,与阳明学派争锋。非我陈氏狭隘,学术如无争锋,不进则退。”陈慕沙目光如炬射向他的学生。
况且点点头,说心里话,他对这事不是很热心,虽说他被定为陈慕沙的衣钵传人,可是老夫子养生有道,看样子活个八九十岁不是什么难事,天塌下来由老师顶着。
所以况且从来没想过承继衣钵的事,还早着呢,甚至最后他愿不愿意承继这衣钵也是两说,以后的事如何发展根本无法预料。
况且心里一直有一块阴影笼罩着,这次遭遇绑架说明事情并没有结束,一旦出现最坏的情况,他还得让寒山寺的人帮助他转移。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承继衣钵的事呢。
“好的,弟子一定尽力。可是老师原来不是说要在苏州倡办义学的吗?”况且忽然间想起了这事。
“这事我当然没忘,可是现在苏州也不安全了,让都御史这一闹,许多事都压不住了,可能还会有大事发生,你还是去南京避一避为上。没必要搅到事端里面去。”陈慕沙淡然道,语气却是有几分沉重。
况且心里一惊,连陈慕沙都这样说,显见不是小事。
“若真是这样,弟子去南京也没用,南京苏州这么近,要是真有大事发生,弟子在南京跟在苏州也差不多。”
“这不一样,南京直接在中山王府管辖范围内,只要有个风吹草动,魏国公的人马可以立即出现,谁也不敢无视。若是在苏州,差那么一步就有可能坏事。”
况且还是有些不解,问道:“老师,苏州也是王府的治下,这次魏国公已经表明了态度,他们还敢找事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陈慕沙沉吟道。
他最怕的就是都御史找到机会假公济私,绑架况且,当然可以说是带况且回京问话,那就糟糕了。问话跟审讯天差地别,但都御史却可以让这两者混合为一。如果在江南,不管是南京还是苏州,魏国公都可以出手营救,但到了京城,就得直接跟朝廷打交道了。虽说对付都察院甚至内阁,他们两人也都有把握,可是要费时费力,谁知这中间会发生什么差池呢。
尽管没有周鼎成了解得那么深入,况且的身份在魏国公和陈慕沙心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决不能让他出事,这是底线,否则江南半壁江山有可能出现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