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天公作美,果然是落了一夜的大雪,次日起来天上仍旧是彤云密布,但雪下的大末了脚踝,此时推门出去,只觉得天地雪白一片,姬凛见状忙关了门,命小厮给平陵御送了一件黑貂皮的斗篷,又带了兜帽,几个人收拾妥当,才令姬横槊套了牛车连早饭也没吃便往姬家的庄子过去。
平陵御的身体经过系统强化了一回,入冬以来连一声咳嗽也不闻,只是时间还短,面上仍旧不见血色,他们起得早,一路出城避开了大路四下里很是清净,姬凛伸手将他揽在怀中,令平陵御的脑袋靠在他肩上,又将对方的手捂在怀中,教他再睡一会儿。
蒋修生来便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今日又是专门往庄子上去,免不了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路上叽叽喳喳缠着韩铮说话,一转眼,却瞧着姬凛瞪了自己一眼,再一看,自家先生正闭着眸子睡觉,在车厢里昏暗的光线下,越发显得他的皮肤仿若上好的羊脂玉。
他登时悻悻然不说话,左右又无事,最后滚入韩铮怀中呼呼大睡。
此时因着前夜的大雪,街道上人烟稀少,牛车踏着青石板的路往前走,速度却也十分可观,估摸着过了半个时辰,也到了庄子上。
“先喝一碗银耳羹,垫一垫肚子。”平陵御一觉睡得安稳,姬凛身上火气重,仿若一个天然的暖炉,他往日一个人住,便是在被窝里放了好几个汤婆子睡到半夜也是手足冰凉,难得这样惬意,还微微出了汗,面上带着几分睡饱后的浅浅的红晕,一下了牛车掀开帘子,姬凛便先灌了他一碗银耳,莲子去了心,炖的烂烂的,又糯又甜,银耳粘稠,更是入口即化,平陵御着他的手吃了一碗,才觉得自己完全醒过来,一下车正好对上蒋修一双睁得圆圆的猫儿眼,不由生出几分羞涩来。
“客人都来了么?”等几人坐定了,姬凛便召大管家姬横槊来问询情状,他的帖子除了主客宇文督,再有便是平陵御宴客那日的几个郎君,还给表弟梁熙也递了帖子,几个郎君都回了帖子说要过来。
“几个郎君都到门口了。”姬横槊一面差小厮在前头迎客,一面又差人安排,梁氏的庄子里有一眼温泉,除了搭了房子修了池子方便主人沐浴,还引了一股热水修葺起来,沿着两边遍植山茶,又栽种着十几株白梅,冬日里便能看到大红的山茶与素净的白梅相映成趣的景象,今日落了雪,那山茶重瓣上还浮着一层细雪,红白照映着越发有趣。
宇文督果然带了他家的小娘子过来,她眼下才六岁,远远不到避见外人的地步,穿着一身大红绣金银缀珠折枝玉兰花的出毛袄裙,外头裹着白狐里子杏色为底绣花猫扑蝶锦缎的披风,梳着丱发,用红线穿得玉珠子做装饰,那斗篷上一圈白色的狐毛领子衬得小娘子一双眼睛又圆又亮,仿若两个纯黑的水银丸子,她见着生人也不怕羞,反倒好奇得瞧着这样多的郎君。
“这是要唤世叔的。”宇文督指着一众小郎君为她一一介绍,这么十几个风姿不同的年纪不同的郎君凑在一起,小娘子整个人都晕乎乎得,好在还有一个年纪只比他大了六岁的蒋修在,不用宇文督介绍,她自己便唤了一声“哥哥”。
众人素日里都难得跟这样娇娇怯怯的小娘子一道,不由围在一起逗她,好在姬凛下帖子时候也让仆役转达了,纷纷解囊给小娘子送见面礼。
姬凛准备的是一个羊脂玉雕成的摆件,有婴儿拳头大小,是卧在牡丹从中的小犬,牡丹是宇文家的家徽,而宇文毓正是戌狗年出生的。
平陵御送了一卷他前世收藏得卫夫人的手书《名姬帖》,如今让系统帮忙拓印出来,卫夫人的字婉媚清穆,对这些小娘子开蒙读书也是极有益处。
陈诩送的是一对做成玉兰花样的羊脂玉耳环,那玉天生带着一抹浓碧,刚巧做了花萼的部分,等过了七岁小娘子穿了耳洞便能佩带。
周坚则准备了一套十二月花神雕像的象牙杯,那杯子上的花神与寻常不同,却是做成了五六岁的小娘子的模样。
这几个年长的郎君送的还算正紧,其余的几个却是五花八门都有:姬冽送的是一只训好了的会说话的八哥;陈讯送了一套鹅黄色绣缠枝迎春花的交领襦裙;周堃直接自个儿动手做了一套胭脂、香粉、口脂,用一个粉彩的白瓷圆盒装了送过来,只称赞小娘子眉眼生得好,连眉粉都不用;薛海的却是一个赤金的璎珞,上头镶嵌着的宝石各个都有成人小指大小;王机手上拿了一盒药香丸子,正适合七八月间小娘子装在香薰球里配在身上还可消暑清凉;梁熙则送了一对镶嵌着红珊瑚、绿松石、琥珀、蜜蜡得银匕首,越州夷汉杂居、民风彪悍,当地的小娘子满了七岁都要打一对匕首配上,他也送一对给宇文毓;韩铮的则是前些日子在东市里买得一个素三彩珐琅纹饰的八音盒。
他自上回带着霜降入长安,便暗地里发誓再不受银钱困扰,且这些日子平陵御并未拘着他们,他跟白露两个一合计回禀了平陵御便在长安东市里开了一家杂货铺子。
平素里白露跟着辛嬷嬷,没少在各家府邸里溜达,这些在大户人家时候的小娘子手中都颇有几分银钱,也很愿意在穿着打扮上花钱,她家原本在蜀州时候是做脂粉生意的,她在姬家又见过姬夫人用的贡品,虽然并不能完全晓得配方,但她朝着那个方向钻研,制出来的粉清薄细腻,胭脂色调自然沁香扑鼻,皆比寻常人家好上一等,他们又借了姬家的势,自然也没有人上门找麻烦,如此月余便是日进斗金。
平陵御对他三人也甚好,手下的胭脂铺子白露分了两成,韩铮与霜降各占了一成半,平陵御自己占了四成,还有一成分给了姬凔,后者原本要给姬凛,但他执意拒绝只说二人一体,平陵御便令白露记在凔儿名下,姬凛再不好说什么。
众人都给了,只剩下蒋修,他如今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的男娃,是以平陵御并未提前通知他。如今眼见着众人都给了小阿毓见面礼,他心中便存了一段心事,恰好众人去温泉边看花,他故意落在后头只说带着妹妹玩儿,宇文督瞧着这里并无外人,四下里又都有仆役,又见女儿难得遇见一个愿意带她玩儿的小郎君,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也放手让两个小家伙一道。
“他们都给你礼物,我也送你。”蒋修身上并未带多的佩饰,索性扯下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佩,这东西是上好的和田墨玉雕成了麒麟状,唯有眼睛处恰好是一抹苍翠,雄麒与雌麟既可单独佩带,又可合为一体,还是当年他被卖的时候死死攒在手里,死活没被人牙子搜罗了去,却是蒋鸿的旧物,自跟在平陵御身边便用红线穿了一直带着,如今却将显得乖巧的雌麟连着串着的红线取下来套在宇文毓脖子上。
“哥哥?”宇文毓仰面看他,伸手摸了摸还带着他体温的玉,有些疑惑。
“它可以保平安,你可要好好带在身上。”蒋修小大人一般叮嘱,将那雄麒的一个好好收在贴身带着的荷包里头。
“谢谢哥哥。”因着年少丧母,宇文毓心思越发灵敏,小小的人儿却已经能分出周围人的喜恶,是以她心底感受到对方散发出来的善意,不由冲着蒋修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小娘子本来生得好,一张笑脸粉嘟嘟仿佛一尊粉瓷,带着温润的光,蒋修跟在平陵御身边,往日里能凑在一起的是比他年长两三岁,心思更为成熟的白露,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软绵绵的小娘子,心头一动不由伸手捏了捏小娘子软软的脸。
“哥哥?”宇文毓歪着脑袋看着他。
“我叫蒋修,你叫甚么?”蒋修往四处看了看,见一众郎君都在前头并未注意到他们两个,当即伸手签住小娘子软软得小手,学着往日平陵御叮嘱他的样子,柔声道,“这里路不平,我牵着你,咱们慢慢走。”
“爹爹唤我阿毓。”宇文督虽然疼她,但他终究是顶立门户的郎君,并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宇文毓身边,且前些日子她进宫见了一趟姑祖母,偶尔听见有宫娥说起爹爹要续弦的事儿,她生来早慧,开蒙也早,跟着先生学礼记律法,自然是明白迟早一日爹爹是要娶亲的,日后还会有旁的儿女,她瞧着爹爹辛苦,可惜她如今年幼还不能替爹爹分担,若是有一人能照料爹爹,她也是甘愿的,可她终究还是心头难过的,“哥哥,他们说我以后会有新的娘亲,新的娘亲会对我好么?”
“这个呀,我也不知道。”蒋修摇了摇头,说起来他的经历大概更为坎坷,只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个小郎君,并不是这样心思百转千回的小娘子,“不过若是以后你的新娘亲对你不好,你写信给我,虽然我是没有什么办法,但是我家先生很厉害,他肯定能帮你解决。”
“谢谢哥哥。”宇文毓再早慧,到底也是个小娘子,听蒋修这样一说登时放下心来,一双眼睛一眨不眨放在这冬日里盛开的茶花和白梅上,再不旁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