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无数穿着紧身黑衣、蒙着面巾、从密林中持刀杀出来的杀手时,顾怀裕的困劲一个激灵消失了!
他顿时回过头来看着薛嘉,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有人来追杀我们了。”
薛嘉此时已经听到了车外的喊杀声,脸色也跟着一变:“是因为那个传言?”
这次回程之前的短暂两天里,忽然间在小范围里传起了一股流言,说是太子殿下私底下已经找到了宛城整个官僚体系的贪腐账册以及相关人员的花名册,并把这些重要的证物悄悄塞进了第二批回程的富豪商队里,等到望京会呈给皇帝,倒时候这些参与过贪腐案的官员幕僚一个都逃不了。如今会出现杀手,看来流言里也有真实的部分:那些名册账单怕是确实在有些人手里丢失了。
而如今流民基本上都得到了妥善的安顿,而他们带过去的物资也都分发完毕,按道理根本不会有暴民劫车队的事情;而冬季大雪封山,野兽也不会轻易出没,路上也不会存在什么大的危险。因此这次回程路上并没有军队尾随,那些保护他们而来的军队都留在了当地维持秩序,他们车队只有自己家里的护卫队或者掏钱雇佣来保护平安的镖师之流尾随。
如果那些人真的是为了账册而来,盯上的多半不是别人,而是他顾怀裕!
他如今可是肖相门下的清客,若是他私下里携带证物,待回京后交给右相传上朝堂,那可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可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事情。
顾怀裕心下迅速转着念头,之前来宛城前他听到公子那里相关的命令,莫不是公子的人真的已经拿到了账册,只是为了转移视线才放出了这样的流言?可、可这不像是公子的风格啊,算公子真的要放出流言,怎么可能不提前和他打个招呼呢?这么一想顾怀裕冷汗都下来了。
薛嘉看他脸色变化心绪也有些不稳,跟着趴到窗口往外看去。薛嘉的脸刚一出现在窗口,有一支利箭朝他飞过来!
顾怀裕眼角刚好瞥到,猛地把薛嘉往他这边一拉,直接把薛嘉拉进了他怀里,两个人都趴倒在了车垫上。薛嘉被顾怀裕这么一拉,脸恰好趴在顾怀裕的胸口,耳边是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顾怀裕的。险死逃生,薛嘉不禁也觉出几分后怕来,忙绕过窗口的位置,撑着手和顾怀裕两人爬起来。
顾怀裕直接咔地把窗口的支架一拉,木头窗子顿时落了下来,暂时挡住了外面的视线。顾怀裕丝毫没有感到更多的安全,反而对薛嘉沉声道:“嘉儿,刚刚我匆匆从外面看了一眼,那些杀手大概有百十余人,要把全车队的人杀了不可能,但是以他们拼死一搏的势头,想要突破防线冲过来却是有可能的,到时候我们被堵死在车里了。若是他们乘势远程射击,这个车子的牢固度是根本招架不住的,对我们十分不利。我们得赶紧出去,找个能避险的地方!”
薛嘉刚一点头,被背上包裹的顾怀裕拉着跳出了车子,刚一出去有数支箭羽朝他们飞过来,但所幸都被他们的护卫一一挡住。
顾怀裕抬眼朝那边看了一眼,随后拾起一把掉落在地的长剑拿在手里做防备,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密林中哗然一片,又冲出了第二批带着蓑帽的杀手,骑着马朝他们冲奔过来,而这些蓑帽人不同于前面那些黑衣人,显然是冲着顾怀裕这个方向过来的!
虽然两批人一时之间还不能突破防线冲过来,但是他们这里已然不太安全,顾怀裕当机立断拉着薛嘉挑了一匹没人的马爬上去,回头看了一眼正挡在众人面前杀敌的越浪和已经有些独木难支的护卫们,毫不犹豫地一甩马鞭:“驾!”
两人骑着马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了出去,后面有赶过来保护的暗卫迅速追上,却又因为要拦截不断突破防线跑过来的敌人而陆续停下,直到最后一个暗卫都被人缠住,一个蓑帽杀手终于朝着他们冲了过来,却被抽出一只手来的暗卫砍了一剑。可那个蓑帽人丝毫不顾左臂上的伤,直接骑着马朝顾薛二人冲过来,眼看着要提刀追上,冒出脸来看后面的薛嘉登时大惊:“小心!”
在那个蓑帽人以为自己万无一失之际,却不想前面的人猛地反身回马过来,一把长剑直接从前面破空投掷而来,投掷准到直接射穿了他的腹部,一瞬间夺去了他的性命!
蓑帽人临死前的眼瞳一瞬间放大,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顾怀裕冷笑一声,他这些年的武艺可不是一点长进也没有的。之后他迅速拨回马匹,长喝一声疾马而去,直奔密林之中,把暗卫和杀手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顾怀裕才把马停了下来,和薛嘉两人从马上下来喘口气。
薛嘉有些担忧道:“这林子这么密,我们这么一头钻了进来,能找到出去的路吗?”
顾怀裕却摸摸身上,从怀里逃出来一份地图:“我之前有想过这种情况,在车上已经把地图揣进来了。我拿的包裹里还有些吃的,应该足够我们逃出这里了。实在不行的话,我们跟着这片林子的溪流走,总能够走出去的。”
薛嘉却依然有些担忧。这里地偏干涸,算林子里有小溪流,怕是冬季也断流了,而且不光断流,若是一旦河水长年干涸,河床怕也会消失不见,到时候他们怎么沿着河流走出去?不过薛嘉想归想,看着眼下这种境况,也没有说出来打击顾怀裕的信心。
但愿他们最后都能毫发无损。
他们这样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道是他们走错了方向,还是这片树林要比他们想象的大,走到傍晚的时候两人还没走出去,只好想着晚上怎么住下来。冬季的树林里没有野兽出没真是大幸,但是冬天林中寒冷,他们是匆忙逃避追杀而来,除了身上穿着的衣服外根本没带什么避寒的衣物被褥,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样寒冷的一个晚上。
在顾怀裕正在心下思索时,他忽然被薛嘉一拉,不由侧头向薛嘉看去,见薛嘉对他摇了摇头,举起一根指头抵在唇边,小声对他比划着:“嘘,你听。”
他顿时拉住两人的马,拍了拍马头以示安抚,树林里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在不远处好像有马蹄踩着枯叶的声音,沙沙沙地响着。
顾怀裕和薛嘉相对而视,一时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顾怀裕想了下,便把马缰抵到薛嘉手上,示意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先过去探一探。薛嘉忙拉住顾怀裕的手,对他摇了摇头,表示他要替顾怀裕过去。
顾怀裕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薛嘉的侧脸,轻声凑到他耳边道:“别闹,我过去兴许还有自保之力,你过去做什么?在这儿等着我啊,乖。”随后顾怀裕顺势在薛嘉侧脸上亲了一下,便轻手轻脚地朝着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摸索了过去。
等顾怀裕走近后,发现那边果然是有一个牵着马的人,但是只有一个人。顾怀裕略略放下心,从树后慢慢探出头去,和那边牵着马的那人目光对个正着!
这是......?
顾怀裕从树后走出来,现身朝那人走过去,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脸上浮现出一个爽朗痛快的笑意:“季准,好久不见了啊。”
一头乌发高高扎起、显得十分干练的季准看着摘掉了□□的顾怀裕,对着他扬眉一笑:“是啊,好久不见。”
晚上的时候,三个人聚在一起,围在篝火堆旁,烤着季准处理好的两只兔子。
顾怀裕坐在那里围着火堆烤手,一边烤一边往手上呵气,待到觉着手上暖和些,便把一旁整理包裹的薛嘉的手拉过来,用自己的手把薛嘉的手包起来**,替薛嘉暖和暖和。
季准看见后对着顾怀裕嗤笑了一声:“多少年了,这都老夫老妻了吧,你怎么还能这么肉麻呢?”
顾怀裕不搭理他,只是意有所指地道:“有些人是嫉妒而已。”
季准戳了戳火堆,懒洋洋地哂道:“谁嫉妒了?是看不惯你这幅肉麻样儿罢了,小爷我要是想找个媳妇儿,随便找找能找到一百个。”
薛嘉对着季准抿唇笑了笑:“是啊,别的不说,我们家里等着一个呢。”
季准一时间没有说话,顾薛二人也没催他,这么安静了一会儿,才听季准沙哑着嗓子缓缓问道:“越浪他还过得好吗?”
多年后相见,季准头一句话竟是先问了越浪。
顾怀裕微微失笑,倒也没戏弄季准,只是实事求是地说:“你最开始走了的那一段时间很不好,原本话少,那时更是基本都不说话。后来慢慢好一些。他和我的契约到期后没有回第一坊,也没有再找下家,一直留在我身边,帮了我很多忙。别的不说,这次我们遇刺,来人众多,要不是有越浪一力挡在前面,我和嘉儿怕是连跑到这里的机会也没有。”
季准把自己的大包裹搁在身后,懒懒散散地靠了上去,微微叹了口气:“他那人是这样的,看着冷酷,其实傻不愣登的。”然后也没再多说什么。
顾怀裕也没再提起越浪,倒是问起季准来:“你不是回了雍都了吗?怎么又自己一个人跑回了大虞?你大哥同意吗?”
季准看着火堆懒洋洋地嗤笑了一声:“我大哥他不会管我的。”他笑了笑,仰起头眯着眼继续道:“毕竟我只是他弟弟罢了,而且还不是他亲弟弟,他管得了我一时,总不能管我一辈子。”
顾怀裕倒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个说法:“你不是你大哥的亲兄弟?”
季准侧过脸眯着眼,看着正在转动烤架烤兔子的薛嘉淡淡道:“不,应该这么说,我不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我只是个私生子。还是那种不被承认姓氏的私生子。”
唔,这个。顾怀裕走神想,他好像确实也没听过朔国都城雍都里有哪一户大贵族是姓季的。
还没等顾怀裕回神,听季准挑挑嘴角放下下一个炸弹:“不仅如此。我大哥有个全天下都知道的名字。他姓谢,叫谢翊。”
谢氏是朔国皇室。而谢翊,正是如今朔国在位的皇帝。
顾怀裕和薛嘉两人瞬时都愣了。季准他大哥是,是谢翊?那么这么说,季准是朔国的皇室血脉了?那他这么说......
没等他们说些什么,季准便不紧不缓地道:“是这样没错,我是上一代朔国皇帝在外面一夜风流后留下的一个孩子,家母出身不好,皇室并不承认我们母子,任由我一个人在外面长到了十岁。十岁的时候,我认识了谢翊,那时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我原本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的后代,可是我却没从他那里享到一点福气,生来艰难困苦,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是我没有认识谢翊,可能这一生也这么过去了,偏偏他要主动来找我。”
“他告诉我,我原本应该是朔国皇室里排行第九的皇子,是他的弟弟。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皇室并不承认我,也不肯承认这个排行,原本他们是想把我的排行直接跳过去的,当没有过我这个耻辱。可是正是由于谢翊的反对,他们才对外宣称皇家的九皇子是在冷宫病亡了,而不是直接把我像抹脏东西一样地抹掉。”
说到这里,季准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嘲来:“宗室都这么看也罢了,可我的父皇也是这么看的。在他眼里,我是他犯下的一个错误,是一个耻辱。顾二少,你应该是被家里娇宠着长大的吧,想来你也不能想象出来,一个父亲,竟然会觉得因为他**上脑制造出来的儿子是一个恨不得抹消的耻辱。”
顾怀裕沉默着没有回答。可他总觉得季准后面其实还想说,难道这都怪我吗?难道我被生出来也是我的错吗?可是季准却没有再说下去。
季准提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态度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是冷淡,但顾怀裕和薛嘉都看得出来,在季准心里,大约始终还是介怀于当初的这些遭遇的。有些事情,不是时间可以简单地消磨的。
在这时,薛嘉从烤架上把兔子取下来,轻声道:“兔子烤好了。”
听躺在那里身材修长的季准合着眼懒散道:“你给我递过来呗,我懒得动。”
顾怀裕撇撇嘴道:“别理他,让他自己取。”
薛嘉摇摇头笑了笑,没听顾怀裕的,起身走过去把一只兔子递给了季准。
季准睁开眼接过兔子,扭过头对着顾怀裕道:“喂,你们两吃一只兔子够吃吗?我这里还有些水和干粮,不行了送你点。”
顾怀裕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我们这里也有吃的,用不着你的。你的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季准嗤了一声:“切,你也这会儿嘴硬罢了。”
顾怀裕也从另一个烤架上取下来那只烤得流油的兔子,凑到薛嘉嘴边让他咬了一口:“说真的,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季准一边咬着兔子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怎么办?不怎么办。以前没和你们说起我的身世,不过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眼下咱们也算是朋友,告诉了你们倒也没什么。反正左右我是不会再回雍都了,以后大约会一直留在虞国。正好遇上了你们,也算是天意。”
说到这儿,季准想了想又问他:“说起来,你现在应该也挺有钱的吧?多养一个我也不多吧?”
“然后留着你白吃白喝?”顾怀裕嘴角一抽。
季准拿张草纸擦了擦滴了油的手,漫不经心地道:“诶这么说定了啊,我的下半生交给你们夫夫两口子了。”
顾怀裕顿时觉得自己心口也痛头也痛:“喂喂喂你说清楚,谁和你说定了?”
季准微微抬首看向火堆那边,对着那两人吃吃笑了一声,笑容格外地灿烂。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抛下偌大的家业,扔掉所有的手下,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跨越边境,把所有的过往都用力抛在身后。
愿无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