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香薷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恰是正午,鼻间一股诱人的饭菜香气。
“醒了?”丘瑜的声音传了过来,却见他正坐在桌前夹红烧肉,“去洗漱下来吃饭吧。”
桌上摆了七八道菜,荤素搭配,色泽很是诱人,只是一看到那道红烧肉,许香薷想起沈祝恭一提到它脸色发白的样子。
“在别人的闺房里用饭,你这个少主也是做得好。”许香薷瞥了丘瑜一眼,翻身起床,“我要更衣。”
“出去便是,那副眼神看着我怪瘆人的。”丘瑜嘀咕着,还不忘把那盘红烧肉一起捎带走,临出门前还道了一声,“惊槐带话说,若你醒了,去断天崖寻他。”
许香薷用掌力将门从内关上:“知道了。”
断天崖在月神教的海岛上,在陈列各教主排位的小屋后面,那是个用神兵宝剑生生辟出的断崖,不知出自哪位教主之手。
崖下便是临海,礁石遍布,激浪不穷。
崖边垂挂着三个精铁笼,用粗壮的铁链吊在半崖处,那是关押犯错教众的地方。月神教没有死刑,犯错轻的被封了奇经八脉关在此处禁闭,严重的便是服用惊槐特制的药丸。
无论哪一样,都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换好衣服后,许香薷又叫人打来热水洗漱了一番,和丘瑜一道把桌上的饭菜用了。
席间丘瑜眼神时不时飘向许香薷,最后还是没忍住道:“惊槐说用饭菜香能叫醒你,起初我还不信。”
许香薷筷子敲向丘瑜的,而后夹起一块水晶虾仁,神色淡漠:“君子之道,食不言,寝不语。”
丘瑜笑笑:“你觉得我像是君子么?”而后又道,“你这番话,也能唬唬荆芥。”
言毕,丘瑜又伸出筷子去夹水晶虾仁,冷不防许香薷又横空伸出筷子来挡,他手腕一转,略过筷头想从旁绕过。
精致木筷敲击在一起发出低沉的响声,不过眨眼睛两人以你来我往好几个回合。丘瑜善守,许香薷亦是,交会间难分伯仲。
碗碟在桌上不受控制地摇摆起来,一阵劲风过后,装着水晶虾仁的盘子往地上摔去。
许香薷中指弹出一根木筷,左手顺势握住一边,那盘子稳稳落在筷头之上。
“不一盘虾仁,至于这么大动静么?”丘瑜率先收了手,转而去夹最近的鸡柳,闷道,“才醒了不久,也不怕岔了真气。”
许香薷将盘子放好,闻言哼道:“还不至于。”
丘瑜先是愣了愣,反应过来许香薷是在暗暗笑他功力不够乱她真气时,她人已出了门。
“还真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性子。”丘瑜摇头。
那两个人啊,提起对方的名字都会反应过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许香薷一路去往断天崖,没见着几个教众,偶有几个遇见她的都忙不迭遁走。
正纳闷,见千叶从斜里走了出来,许香薷拦在他前头:“千叶,出关了?”
说起千叶,第一次还是十年前,那时候在如意客栈救李顺笙,跟在惊槐身边的是他。后来许香薷进了月神教,他没过多久去闭关,这还是几年来第一次见着。
千叶若要称为惊槐的第二狗腿,那第一没人敢去坐了,要论愚忠死忠,全风云大陆他绝对排的上号。之前说他在闭关,许香薷是不信的,现在又出现,要说不是惊槐的意思,她也不会信。
突然被叫住,千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特使?”
“惊槐又让你去做什么?”
千叶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老实答道:“挖祖坟。”
“谁的?”
千叶瞥了许香薷一眼,才道:“月神教的。”
月神教的祖坟,那不是历任教主的……
诡异的沉默之后,许香薷正好瞥见又一个教众着急忙慌地遁走,她了然:“与我有关。”
“嗯。”千叶道,“教主说,是您的意思。”
所以那些教众都躲着她,是因为她是会挖人祖坟的主?
很好,又成了她的锅。
许香薷笑了笑,朝千叶摆手:“没事了,你去忙吧。”
断天崖长年刮风,不管冬夏都带着一股子咸味,风夹杂着海汽黏在人身上,过不了多久会浑身不舒服。
崖边有块大石头,许香薷去的时候,惊槐正躺在上头不知想些什么。
惊槐穿着少见的灰色半臂衣裳,露出的胳膊因为鲜见阳光而呈现出一大片白,再加上旧伤未愈,面色也略略发青。左手从石头边随意耷拉着,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不等许香薷走近,听惊槐道:“素日你最雪,不知六月飞霜你可喜欢?”
许香薷愣住:“什么?”
话音刚落,她觉得颊边一凉,抬头看去,见空中不知何时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细小洁白的一朵朵在海汽的涤荡中扭着身子。
伸手接了一朵,淡淡的凉意在指尖化开,而头顶的太阳还并没完全躲起来,许香薷诧异:“这种天气,怎么会?”
“记得你曾说过,六月飞雪世有大冤。”惊槐难得感慨一把,翻了个身,一手撑住半张脸,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老祖宗们,这是在喊冤呢。”
天降异象,不是大难是大兴,只是这雪虽美,却并不像是兴的征兆。
许香薷本不怕冷,她瞧着那些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惊槐的手臂上,于层层鸡皮疙瘩间缓缓化开,只当不见。
“为什么挖坟?”
惊槐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不是你让挖的么?”说着,他不知从哪儿掏出那柄玉如意,在指尖把玩着,“这东西,原本是一对的。”
醒来过后,许香薷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是少了这个。她常年不带包裹,一柄比巴掌还长的玉如意着实算得上是大物件,放在腰间硌了她大半月,突然没了是不太习惯。
若说这风云大陆还有什么是藏东西的好去处,那必然是月神教无疑了,稍微有点头脑的,都不会冒险想来探个究竟。
玉如意分开是个简单的摆设,两支合在一起是把钥匙。
这把钥匙一分为二,一把被历代教主掌管,一把给了玉涯子。至于是哪个玉涯子,已经不可考据了。
惊槐从大石上翻身而起,伸出右掌,往那石头上一拍,见石头寸寸成渣,露出地下一块平坦的玉石地面,正中有个形状独特的凹槽。
槽内躺着一枚同款血红色玉如意,旁边还有个对称的空位,许香薷看出门道,便把手上的玉如意镶了进去。
玉如意归位后,只听咔咔两声轻响,玉石地面顺时针缓缓旋转了两圈,跟某手机的摄像头启动界面一样,分成几块后缩进地面,只剩下一个幽深的洞口。
洞内有隐隐的光传来,海风和着绵绵雪花,里头是否有别的声音也听不真切。
惊槐率先走下去,转头过来作势要牵许香薷,被她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惊槐恍若不觉,只负手往前内行去:“走吧。”
临入洞前,许香薷歪腰拾起一块大石残渣,上头还留有刺骨的寒意。饶是不畏严寒的许香薷都明显觉得触手冰冷,可那石渣上又分明不沾半点冰。
比起许香薷外放的冰洗决,惊槐怕是已然修炼到了她无法参透的地步,这样想着,她对惊槐有多了几丝敬佩。
这时她也并未注意到,惊槐抬手抹了一下嘴角,将指尖上的血迹轻轻捻去,不曾让她瞧见。
来了这个世界后,许香薷进过许多地下洞,最早可以追溯到要灵谷里存储特使药材的地窖。另外让她印象深刻的便是万蛊窟那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了,那些通道一个连着一个,像是迷宫一样,每个通道连接着的地方都各有故事。
不过大多还是很寒碜的,好点的镶嵌夜明珠,一路走过去无风也无雨,没到大堂都见不着多宽敞的路。
唯独这里,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很难想象,在海与海之间,还能割出一片干净纯粹的空间来。断天崖所处是孤岛,可从洞中而入,没走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一大片茵茵草地,头顶只能看见高高的山腹,光从四面八方的缝隙中透进来,竟也养育了这一方仙境。
惊槐一路前行,他们甚至走进了一片看起来颇为广袤的树林当中,好似整座岛被挖空后,还往海平面以下延伸了很远。
直到一头鹿从许香薷身边跑过时不小心跌倒,她才忍不住问:“你带我来此处,是何意?”
惊槐反问她:“你带玉如意来又是何意?”
瞧着惊槐好似看透一切的眼神,许香薷原本想要说服的话在口中打转,却怎么也无法吐露半分。
她要如何说,说他们几个人去拦住几十万外海大陆的入侵者,还是说我无法给你情,但还是请你看在情分上一起去博一场她自己都没把握的豪赌?
也是此时此刻,许香薷才突然发现自己有多自私,也有多残忍。
如果荆芥不是她一直养育着,估计也会和惊槐一样,在她的情感领域里占不到几分地位。一直以来,她都太过于客观,像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在过自己的生活。
这是她创造的世界,尽管已经有太多她自己都摸不透的事情出现,她还是无法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一份子。
从一开始,她带着一些些侥幸心理的,作为一个写作者,她是有些偏向于主角论的。
这是她创造的世界,虽然这里的主角是谢如玉和林寻艺,但她应该也有沾染到主角光环吧?好歹算是个创世主一样的存在,即便这个主并没有什么通天本事。
如今她莫名其妙走上一条圣母大道,也很大部分是把这里当成是一个虚拟的地方,无法真正融入。可能是月神教里失忆的三年改变了她很多,忘记荆芥的时候,她完全像是一个初来的穿越者,对这里没有多少归属感,也更不要谈对人有什么感情寄托了。
许香薷脸上的表情变幻着,不知不觉竟陷了沉思当中,惊槐又问了她一次才反应过来。
“你能知道这个玉如意如何用,又将我带来这里,是否早已清楚我来找你的意图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若不是有大事,你也不会亲自过来找我。”上次许香薷来找惊槐,两人还算是聊得有些不痛快,只是大家都是理智成熟的人,倒不会把这些小摩擦记挂着。
“知道为什么上头叫断天崖吗?”惊槐走在荆棘丛中,随手折断一截树枝,将周遭荆棘都向两头挑去,还不忘跟许香薷解释,“断天崖外是碧海苍天,崖内是别有洞天。此处乃是月神教第一任教主发现的,而后便成为了历任教主的埋骨之所。”
许香薷接道:“所以,你才说挖祖坟?那先前我遇见千叶……”
“此处本该是教主离世便会开启,两百年前风云大陆也曾有一场大战酝酿在即,却是被当时的武林盟和月神教联合压制了下来。”惊槐道,“那时月神教的秘密本该被世人所知,只是当年事情太过严重,导致武林许多能人前辈均罹患重症,为了杜绝高手大批亡故造成恐慌,不得不将他们全部转移到此间照料。”
“能人前辈们在此休养生息,竟也都活到了天年,那些他们带进去的家眷亦是繁衍生息,继承遗志。只是此处出生之人,终身都不得见阳光,否则便会伤病而亡。”
听到这里,许香薷总算是理清了眉目:“所以住在这里面的人都不能出去,而你们更是和他们达成了某种约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来打扰他们。千叶先前的挖坟,应当是开启这里的前置工序,而我们现在是去找那些人?”
三百年前的能人前辈们修习的功法自是了得,他们的后辈在此日夜修习,定然也有大成。只是这里荆棘丛生,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许香薷的心里多少还是没有底。
惊槐感慨:“到底是我看中的姑娘,聪慧得叫人心生欢喜。”这话说的暧昧,语气全然平淡,许香薷一时也分不清他是说的真话还是玩笑。
现下也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因为她刚准备说话,有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她对来的暗器轨迹稍作判断刚准备偏头,惊槐已经伸出手将其捏住。
是一瓣粉色的花,上头还沾着细碎的水珠。
“来者何人?”软软糯糯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抬头看去,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坐在树枝上,手腕里挎着个装花的篮子。
能将花瓣使出这样的招式,也是不凡,况且对方还是个这般小的姑娘。
最重要的是,许香薷在下头走了半天,居然都没发现上面有人,可见她的藏匿能力也厉害得紧。
只是不知惊槐有没有发现,抑或是发现了,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好说的。
毕竟这里面住着的人,可都算得上是月神教的贵客,主人见客人,也算得上是光明磊落。
那小姑娘问话的时候是笑眯眯的,眼里倒也没什么恶意,在这洞天世界里,她也接触不到什么恶意才是。
许香薷见惊槐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便率先道:“我们来自月神教,他是现任教主惊槐,来找这里的前辈。”
“月神教的?”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才一跃跳下树梢,正好落在惊槐前头,“跟我来吧。”
小姑娘边走边采花,时不时还跟旁边路过的小鹿兔子等打招呼,偶尔见到藤蔓了便会飞身荡过去,见到树梢了也会跳上几次,俨然是个活泼的小猴子。
怪不得地上荆棘丛生,敢情这里的人都不走寻常路。
小姑娘带路的时候,许香薷抽空问了惊槐一句:“这里的人真会帮忙吗?”
惊槐道:“他们欠着整个风云大陆的人情,这忙你说帮不帮?”
而后两人被小姑娘带到了一棵巨大的树上,那树一眼看不到顶,树上建着栋别致的木屋。
族长住在里面,是个很和善的青年人,听说了两人的来意后,青年人便对带路的小姑娘道:“去把族里的人都叫过来。”
洞天中除去老幼共有族人四百多人,最差的武功和许香薷才是持平,听闻要出洞天作战,他们都表现出了一股奇异的欣喜。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青年人摸了一把胡须,笑眯眯地道,“先祖们记录中的阳光,我倒是很想亲自去看看。”
许香薷忍不住道:“前辈,若是你们都出去了……”岂不是全都会因为见了阳光而早亡。
青年人笑道:“无妨,无妨。”
这下,许香薷倒是不知该说什么了,高人们的想法总是很难猜测。
即便她在大多数人眼中,也算得上是高人了。
跟那些人约定三日后出洞口,两人又走上回返的路。
事情进行的太过顺利,许香薷还有些茫茫然:“这样可以了?”靠四百人能挽救整个局势,听起来还是玄得慌。
“看来你也有犯傻的时候。”
许香薷皱眉:“此话怎讲?”
惊槐忍不住伸了个懒腰,鲜少地做出十分不雅的举动,朝许香薷眨眨眼:“你没听过,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吗?”
四百个高手不能将侵略者都赶跑,但却能保住整个局势顺风。
而真正需要许香薷他们做的事,是抓住这场混战的源头,将其掐灭。
惊槐杀了东岳教两任教主和几位长老,但是真正的幕后操纵者却还未现身。
还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