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三个月的最后一日,李顺笙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众挑着礼物的仆从。
许大人心情甚好,穿戴整齐后又让人特意叫了许香薷去大厅,许家的主人自此也全都到齐。
李顺笙进门之后,先是给许大人行了个大礼,再转头朝许香薷深深一拜,而后单膝跪地,郑重道:“许大人,许姑娘……”
此时正值夏日午后暑气最盛的时节,许府外的大街上还有许多小贩还在不知疲累地叫卖着,也有好事者看见李顺笙带了大箱礼品来,围在许府门前观望。
“你给我滚出去!”一声尖利的喊声传来,而后便见李顺笙狼狈地快步走出许府,后头跟着个华衣妇人,拿起不知哪儿找来的笤帚追在后头,目眦欲裂的模样。
“先前对许姑娘多有冒犯……这些礼物都是我的心意,当赔礼道歉……婚约也请取消吧……”
李顺笙说的话萦绕在在场众人的耳里,许大人一副茫然又带着些许愤懑,二娘眼中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小鱼在她后头低声啜泣,二娘的两个女儿手拉着手先下去了。
唯有二娘的儿子许育安走了过来,拍了拍许香薷的肩膀,柔声说:“香薷妹妹不要伤心,以后哥哥给你找个更好的男子,绝不比那个什么李顺笙差。”
许香薷抬头看着高自己大半个肩膀的许育安,他的脸让许香薷莫名觉得熟悉,现下一听他这般说,又更是心生暖意,便道:“哥哥,我不伤心。”
许育安被二娘叫走,许大人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对许香薷道:“你随我来。”
许大人把许香薷带去了书房,威严的目光在许香薷身遭逡巡了半天:“你是否做了什么对不起李公子的事情?”
风云大陆,男女平等,但是在感情上的过错方会明显地位低下一些,且因为双方本身所处的身份地位有所差距,许香薷这边明显要弱势一些。要是这场退亲闹剧是因为许香薷的过错,那他们许家此后也将沦为江湖笑柄。
本身他娶了两门亲已被人指点过不少,现下若再传出个退亲丑闻来,怕是以后都很难有好的亲事上门。
因此,许大人对许香薷的不满已至顶峰,若是她点头,说不得会当场打杀了此逆女!
许香薷内心的茫然不比许大人少,她不知李顺笙为何会突然悔婚,但心中却着实是松了口气,她本对李顺笙没有男女之情,也没见李顺笙的眼中有多少情意。
于是她老实地摇了摇头:“女儿未曾做过什么错事。”
一场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亲事这样告吹,许大人多少是不甘的,不过先前的定亲彩礼再加上现在的赔礼,怕是也有不少好物事。按照盟主子如命的个性,李顺笙那儿的藏私定不是凡物。
如此一想,许大人倒是轻快了不少,挥挥手道:“你且下去吧。”
许香薷却是没走,她仍站在原处,问许大人:“爹爹,荆芥可是被你关押了?”
许大人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而后便是恼怒:“混账,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女儿没有。”许香薷刚满九岁的小身板,差点被许大人夹了内力的一身震天吼掀倒在地。她稳住身子,恭恭敬敬道,“荆芥被爹爹叫走已有三月,若是爹爹让他做什么事,也该完了,可否将他还予女儿?”
“还你?”许大人冷哼一声,“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什么是你的?荆芥我还有别的用处,你若想要个护卫,我另给你安排一个是。”
许香薷眼神也跟着冷了下去:“我只要荆芥。”
“小小年纪竟已如此忤逆,还真是反了你了!”许大人一脚踢向许香薷,他本不喜这个女儿,如今倒是正常说话了,却说些不让人舒心的话,还不如哑着。
至于那个小子……
看着倒在地上还盯着他的许香薷,许大人眼睛一眯,高声道:“带二小姐回房。”
门外有人进来,朝许香薷行礼后道:“二小姐请。”
许香薷想从许大人的面上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她掩下心头莫名的躁意,躬身退出书房。
回到院子后,小鱼怕她因为退亲太难过,从厨房拿了好些糕点过来,还有一碗鱼子羹。
小鱼把鱼子羹放在许香薷面前,担忧道:“小姐,你莫太难过了。”
许香薷只道:“你不是都替我哭过了么,我不难过。”
“那小姐为何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小鱼想着自家小姐也不过才九岁,被退亲自不会觉得受到了侮辱,也谈不上有多难过了。
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许香薷装作沉思的样子:“小鱼,你是我的人,还是我爹的人?”
“小姐说什么胡话呢?”小鱼觉得好笑,她蹲下身让自己的头顶跟许香薷齐平,然后她道,“小鱼当然是小姐的人了。”
“小鱼。”许香薷一把握住小鱼的手,用尽了她最大的力气,她紧紧盯着小鱼,“帮我。”
荆芥消失三个月的前一日晚上,许香薷早早用了饭,跟娘亲说困了要歇息,而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已是深秋时节,许府处处透着萧瑟与凉薄,连守卫的家丁都因为秋乏不那么尽职,倚在岗位上瞌睡。
一身夜行衣的小鱼探头望了望四周,这才回头朝角落处摆手:“来。”
许香薷脱去繁重的秋衣,穿着淡薄的夏装,她天生不惧寒冷,只是娘亲总怕她冷才逼她那般穿着。她放轻脚步,跟着小鱼慢慢跑出了院子。
许大人虽然不甚喜她,但也是自己的亲生闺女,一应用品和家丁护卫跟其他几个子女并无分别,江湖上虽说一直明令私人恩怨不得私人解决,亦不可伤及无辜家人,但这条明令几乎是形同虚设。许大人能做上一个城官,自是得罪了不少人,因此府上的防卫从未松懈过。
许香薷从荆芥消失的那天开始,在暗自查访他的下落,可是她人小力微,也没查出什么动静来。白日里听见许大人那般说话,她心中觉得不妙,便只能找小鱼求救。
小鱼跟荆芥一样,是她从外头救回来的,一直在她身边伺候了五年,若是这府上还有谁值得她信任的话,也只能是小鱼了。
即便是她如命的娘亲,在关键时候也是会听从许大人的安排。
她并不是完全信任小鱼的,比起小鱼,她莫名更想依赖荆芥,那个不说话却总将她放在第一位的小护卫。
如今,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
小鱼在许府五年,对府内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很熟悉,哪儿巡守多,哪儿更隐蔽,她都了如指掌。
最后她带着许香薷停在一扇大门破旧的院门外,低声道:“小姐,奴婢早已探查过了,府内到处都找不到荆芥,若是他还未出府,那只有这一个地方可能会有他。”
院子里漆黑一片,大门上落了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四处都并无人值守。
“这是什么地方?”作为一个身体不好的小姐,许香薷常年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这些年来,连许府都没走遍。更逞论知晓这些个偏僻的地方了。
小鱼的目光沉了沉,才道:“这是私牢。”
许府自是有牢房的,不过那些都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那里的犯人会有武林盟的人按时检查。无罪的释放,有罪的处理,只有登记在册的才会被关押。
荆芥本来无错,自是不可能被关在那里。
而这私牢则是许大人自己建立的牢房了,里面关的人好的恶的都有,小鱼还是偶然一次见着里面抬出过一个伤痕累累的死人,她才知晓这是私牢的。
私牢外面是没有护卫的,里面想必是危险重重,也没人无事会来翻看一栋破败的院子。
白日里被许大人当胸一脚,许香薷始终觉得胸口闷闷的,现下突然心生恶心,没忍住吐了出来。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借着月光却见到帕子上是红彤彤一片,原是吐血了。
小鱼看了过来,紧张道:“小姐,你没事吧?”
“无妨。”许香薷把帕子扔在那滩血迹上,一脚踩了上去,“进去看看。”
她隐隐中有感应,荆芥定是在这私牢中。
小鱼的轻功很好,她抱着许香薷跃进院中,迎面看见一簇开得正艳的海棠花,正想细看,眼睛却被许香薷蒙上了。
“别看,是幻阵。”许香薷冷静的声音传来,“接下来听我的指挥,东行十步。”
“右转,西行三丈二尺……”
“掌击前方三寸石块……”
“南行三尺……退后半步……”
过了幻阵,许香薷放开捂着小鱼眼睛的手,仍旧窝在她怀中,准确无误地指挥着小鱼破阵。
中间小鱼也想过要问许香薷为何会这些阵法,又想到她常说书中有万物,便也释然不问了。
最终她们走到一闪黑铁制成的大门前,小鱼偏头看许香薷。
“这是真的。”许香薷困意上涌,咽下一个呵欠才道,“以力破之。”
小鱼倒是没有以力破之,因为不过片刻有人一边整理裤头,一边走了过来,被小鱼从阵法中顺走的迷烟一撒,晕了过去。
“怕是从未有人闯过此处,连守卫都如此懈怠。”
小鱼从那人腰间解下钥匙,将门打开,见许香薷一直揉着眼睛,道,“小姐困了吗?要不我们明日再来?”
许香薷甩了甩脑袋,声音已染了困意:“没事,你继续走。”
小鱼的武功是她家传的,许香薷一直都知道她其实很厉害,也许连许大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因此许香薷倒是放心得很。
门内果然是个牢房,一路走过去,廊道的墙壁上陈设了许多刑具,大半都还沾着血迹。
眼睛被捂上,小鱼的声音很是温和:“小姐别看这些。”
“没关系。”许香薷拂开小鱼的手,突然顿住,“你先停下。”
她们现在走的廊道是一条直线,两旁只有极其微弱的烛火照着,一直延伸到远处。这样看上去,尽头似乎有两条岔道,隐隐有□□声从那边传来。
小鱼顿住脚步,低头问她:“怎么了?”
“荆芥不在那边。”许香薷将手往左面的墙壁一指,“若我料得没错,这里是空的。”
阵法中自有乾坤,但万变不离其宗,总还是可以寻到规律。许香薷顾不得去想自己为何会如此熟稔这些阵法,现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荆芥。
她一直以为已经走完了所有阵法,却没想到她们从进入黑铁大门之时,有触动了另一个九转力杀阵,要不是尽头的某盏烛火突然颤动了一下,她还未发现不对劲。
这阵法极其诡谲,若是不能破阵,阵中之人便会将自己当成对手,最后精疲力尽而死。
小鱼不疑有他,按照许香薷的指示,掏出一条红菱往墙上的一盏烛灯缠过去,而后一个借力,抱着许香薷狠狠撞向那面墙。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她们落尽了一个土坑中。
坑很深,里头还埋着一些削尖倒立的竹棍,她们站的位置恰好在那些竹棍当中,要不是小鱼反应快找准空隙,她们此刻怕都成了刺猬。
暗暗摸了一把冷汗,小鱼才把许香薷又抱紧了些,上头有人正在说话,也并没发现突然多出的两个人。
鞭子打在肉上的声音传来,接着是一道细弱的哼声。
“爷爷我手都打软了,这小子却还是死不吭声。”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都三月了,大人为何不让我们直接杀了他,如此倒还省事许多。”
“他口中可是藏着大秘密,他若是死了,大人非得扒了我们的皮。”又一个男声响起,“快给他吃药,别真让他咽气了。”
“哎呀,让你们可别伤着他的细皮嫩肉。”妖娆的女声在许香薷她们后头响起,那声音带着难言的沙哑,甚是难听,“大人可允了我的,等到他把秘密说出来,可是要给我岳三娘做娈童的。”
“呸!”粗狂男声啐了一口,“整天净想着这些恶心东西。”
自称岳三娘的女人接口道:“恶心?你是没尝过其中滋味……啧啧。”
“这小子怎么说也是二小姐的人,大人说不得还要将他还给二小姐呢。我可听说二小姐对他在意得很,这都三个月不见了,怕是该急了。”另一个男人道,“二小姐可是跟盟主独子定了亲的,以后咱们家大人说不得都要仰仗她。”
岳三娘咯咯笑了几声:“那个不能练武的废物?你们还没听说吗,今个儿李顺笙可是当着所有许府人的面,将这门亲事给退了呢。不能习武,又被人退了亲,还不知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要是我啊,该举剑自刎了才是。”
似是愣了愣,她才又笑道:“忘了,那个废物怕是连剑都举不起来吧?”
“哈哈……”
“哈哈哈……”两个男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嘴里还说着,“好个毒舌的三娘子!”
“你们……”微弱的声音伴随着铁链叮铃,许香薷听到荆芥的声音,“……都该死。”
小鱼听得早已是浑身发抖,她把许香薷放在坑中,一扯红菱越了出去:“贱人,纳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