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徽听不太懂,只是觉得这白香官确实名不虚传,虽脸上化了粉墨浓妆,但观其身形步态,确是一等一的美人,再加上布景、衣饰、曲调无一不美,倒也算看进去了一些。
待《牡丹亭》的两折戏唱完,白香官谢幕退场,再是《邯郸记》了。这是小生戏,没什么女角,白香官自然也不上场了,王徽看了一阵便觉索然无味,想了想,便低声对苏氏道:“身子不太爽利,便想回去歇了,母亲辛苦。”
苏氏一愣,心说别人不知道你病没病,我还不知道吗?看她已起了身,心中忽然一阵不安,媳妇不在了,万一自己再出什么岔子可如何圆场?欲待出言挽留,挨着她们坐的廖夫人也听见了,转过头关切道:“世子夫人可是累了?快回去歇着罢,这边有你母亲,我们几个也帮衬着,不妨事的。”
王徽听出她言外之意,知道若是苏氏再有不好,廖夫人看在自己面上也会出言相帮,便感激地笑笑,“如此多谢夫人了。”又对苏氏行个礼,“媳妇告退。”
带着魏紫出了荣春堂,王徽并不急着回东院,孟夏时节,风和日丽,草长莺飞,池上的荷叶已开始繁茂起来,虽还未到莲叶田田的地步,却也别有一番趣致,微风习习,颇有种“水声山色,竞来相娱”的意思。
主仆两人边走边谈,寻幽访胜,渐渐走到一处花木扶疏、树影葱茏的所在,太湖石假山后露出一角飞檐,隐隐传来丝琴板鼓之声,还有吊嗓子练音的声音。
魏紫顿住了脚步,“主子,这处是荣春堂西厢房,是那些戏子练嗓预备的地方,咱们还是别往前走了吧。”
王徽点点头,正待往回走,却忽见不远处树影一动,从里面走出个人来,穿了件天水碧绣梅花兰草的鸡心领褶子,长身玉立,昂首挺胸,侧对着她们,一张脸虽然白白净净未施粉黛,却仍能教人认出来,这便是红透江南的名伶白香官白大家。
他站的地方刚好是王徽离开的必经之路,王徽想了想,当机立断,拽着魏紫躲去了假山后面,透过石头上的窟窿往外看,那窟窿前面斜斜伸过来一片芭蕉叶子,刚巧把那窟窿半遮着,山后的人能清晰看见前面的物事,山前之人却无法察觉山后有人。
白香官侧过身子,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俊脸,洗去铅华之后,那张脸少了几分柔媚,多了一些男儿英气,可依旧还是美丽的,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即便是现在这般肃着面孔,也总教人觉得潋滟含情,嘴唇抹净了嫣红的口脂,露出原本的淡粉色,只是抿在一起,勾勒出锋利的形状。
“国公爷假借家师之名传小人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白香官声音冰冷。
王徽和魏紫对视一眼,忍不住撇了撇嘴。
“放肆,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怎敢如此对我说话?”孙敏声音有些不耐,显然之前已经说了不少好话,但白香官始终不为所动。
白香官秀丽的眉毛拧在一起,拱手行个礼,淡淡道:“既然国公爷无事,小人便先告退了,待会还有戏要上。”说着便转身想走人。
孙敏岂能容他这么离开,当下一把拽住人袖子,许是用力大了些,白香官又急着走,又或是那戏服褶子做工实在低劣,只听刺拉一声,那截袖子被整个撕了下来,露出白皙健美的手臂,连带着领口也被扯开了,露出半片胸膛。
白香官气急败坏,一手护着领口,一手猛地伸出去,却又好像被什么硬生生阻了一下似的,原本的动作没做出来,转而握拳狠狠收回去,口中怒道:“国公爷这是作甚?成何体统!”
“你个戏子与我说体统?”孙敏嗤笑一声,瞅着白香官的脸孔因愤怒而涨红,更显俊美,一时色|欲熏心,差流出口水了,伸手又要去拉人,“瞧这一身细皮嫩肉的,可得给你爷爷好好疼疼,现下你不乐意,待尝了甜头,只怕你还得反过来求着我……”
魏紫不安地动了动,王徽却始终不动声色,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白香官,眼睛微微眯起。
这人,是个练家子。
而且还不是唱戏用的花拳绣腿,而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刚才他那一伸手的动作,明显是想出手教训孙敏,可又怕露了行藏,这才急忙收手。
孙敏当然什么都没察觉到,已经拉住了白香官的手,兴奋得脸膛发红,口里说的越发粗俗下流,什么亲亲乖乖,心肝肉的都出来了。
白香官嘴角肌肉抽搐,眼睛一眯,右手动了动,轻轻抬起,做了个收放的动作。
王徽只消一眼,便已看出他在孙敏身上做了手脚,心中暗叹,这位国公爷虽然不堪,到底罪不至死,何况算该死,也不能让他死在此时此地,遂拍拍魏紫的手,低声道:“呆在这里别动。”
魏紫经过付贵妃偷情那档子事,早已练得胆大了许多,只是对目睹国公爷的风流韵事有些不适应,脸色还是挺沉着的。
王徽整整衣裙钗环,迈步走出去,故作惊讶道:“父亲,您在这——哎呀,这是怎么了?”说罢侧过身子,不去看白香官袒露的臂膀胸膛。
白香官不动声色收回了右手。
“你来做什么?还不快滚?”孙敏认出是儿媳,老大不耐烦,也懒得装体面了,直接出言呵斥。
王徽忙忙行个礼,面露惶恐,“父亲恕罪,只是方才媳妇出来散步,碰到个小厮四处寻您,说是廖御史廖大人有事找您……”
对于监察百官、能弹劾公卿的御史大夫廖彬,孙敏还是有几分怕头的,好像苏氏不敢得罪廖夫人一样。
孙敏脸色不大好看,但也不会去怀疑儿媳说谎,廖御史的约见更是不能拒绝,遂朝地上啐了口,瞅白香官一眼,嘿嘿笑了声,大步离开了。
白香官自然知道王徽是为他解围,却也并不欲多说,只行了礼,低头道:“多谢这位夫人,小人告退。”说着便转身离开。
王徽淡淡道:“站住。”
白香官脚步一顿,回过身来,依旧低着头,“夫人还有何吩咐?”
王徽冲他伸出手,向上亮出掌心,“拿来。”
“……夫人何意?”白香官眉头一皱,神色变的警惕。
“装什么?”王徽皱眉,她不喜欢跟说话费劲的人交流,“你方才在定国公身上下了什么东西,把破解之法交出来,我自会放过你。”
白香官脸色微变,定定看了王徽一眼,快速说道:“小人不明白夫人在说什么。”说罢直接迈开步子往前走,伸手去拨王徽肩膀,竟是要越过她强行离开。
可王徽又哪里像孙敏那样好相与?她冷笑一声,势抓住白香官伸过来的手,使个巧劲,借力打力,只一个瞬间,白香官高高大大的身子被甩过头顶,后背狠狠摔在地上。
正是王徽在帝*校练得最拿手也最漂亮的正面过肩摔。
此人功夫是不错,但还不放在她眼中。
白香官大吃一惊,这个衣饰华美的年轻贵妇竟有这样好的身手,一时有点发懵,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一张玉面疼得微微扭曲,本残破的衣服更加凌乱了,整个胸腹彻底暴露了出来。
只见他胸口用靛青墨汁纹了个诡异繁复的图样,中有蛇蜈蟾蝎蛛五毒,交错纠缠,狰狞凶厉,笔法细腻,栩栩如生。
王徽眼神一凝,她记忆力向来出色,猛然想起自己曾在何处见过这个图腾。
是在邵云启的别院,江海寸心的破卷楼!
那本破旧的古书,上面介绍了南疆百夷十万大山中的诸族,而这个图案,正是苗寨里某个部族的图腾。
王徽心念电转,嘴角不由微微翘了起来,当真是天助她也。
白香官还兀自装蒜,“夫人这是作甚!怎的无缘无故便动起手来?小人虽是戏子,可也不容您血口喷人……”然而尾椎骨剧痛,还是爬不起来,额上已渗了一层细汗出来。
王徽有些不耐烦了,心说这人怎么这么费劲,便蹲下去,手按在他喉咙上,面无表情道:“若再不交出来,我立时便可杀了你,你名头再响,也不过是个戏子,死不足惜,于我半点无碍;而你,身为苗人,潜藏金陵整整十年,忍辱负重,若为了个定国公这般白白送死,不觉得可惜?你的大事还要不要做了?”
白香官脸色大变,目光如利剑一般直射向王徽,瞪了她半晌,方咬牙道:“你……你怎么知道——”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身为戏子却会武功,行事遮遮掩掩,胸口的诡异图腾,远出众人之上的形貌——这早都成套路了好么。
当然,会武功和胸口图腾这两件事,只是王徽碰巧发现的,白香官的隐忍功夫自是一流,不然也不能藏在金陵十年之久。
王徽当然不知道白香官具体的底细,不过出言相诈,看他神情知道自己所猜虽不全中亦不远矣,但又知道此人狠辣,顾忌着他会不会给自己也下毒,便半真半假道:“我认得你胸口图腾,却并不知你到底是苗疆哪个村哪个寨的,你放心,只消你交出解药,我便不会为难你。为了个定国公如此,当真值得?”
白香官紧盯着她的脸,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右手忽然一动。
“我可劝你别犯傻,白大家。”王徽表情语气都很平和,却紧了紧扣住他喉咙的手,“管好你的手,给我下毒我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的死活可说不准了。”
白香官身子一僵,右臂缓缓松弛下去,垂眸半晌,低声道:“不过是泻蛊,回去泻个三日也便好了,小施惩戒而已,我虽是苗人,却不会滥杀无辜。”
王徽眯起眼,“我如何信你?”
“我确是无法自证,”白香官嘴角终于泛起一丝苦笑,“但若他三日后有什么好歹,你尽可来栖云戏馆取我性命。”
王徽不语,盯了他一阵,见他神色始终镇定如常,才缓缓收回手,站起身道:“我自会派人盯着你,可莫要打什么连夜逃出京城的主意。”
白香官吃力地爬起来,抬手掩住破衣,形容狼狈,自嘲一笑,“我又有何处可去……况且正如你所说,我在金陵图谋大事,蹉跎了十年,不会轻易离去的。”
“那便记住你说的话。”王徽点点头,转身要走。
白香官神色复杂,见她腰挺背直,步态轩昂卓荦,浑不似娇娇怯怯的寻常女子,迟疑一下,终还是开口:“……等一下!”
王徽驻足,转身看他。
“你……是那国公的儿媳?”白香官犹豫着问道。
王徽挑眉,点了点头。
俊秀的眉毛蹙起,白香官忍不住问:“你公爹对你很好?值得你这般为他操心?”
明明刚才一照面叫她滚来着。
王徽微笑摇头,“我是为己不为他,只是此间道理,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孙敏若有个三长两短,定国公府要办丧事,孙浩铭要袭爵,她王徽得披麻戴孝守制三年,行事自然多有不便,故而她但凡一日不离开定国公府,得护着那两夫妻一日。
白香官抿嘴沉默,看了她一眼,忽道:“世子夫人还是多操心些自己吧,你身上的毒虽不致命,却也……”话说一半却咽了回去,不再看她,转身离去。
“等等,你——”王徽心中一紧,刚想拦住他,却见他单手一撑,动作十分敏捷利落,越过树丛直接跳进了厢房的窗子里。
王徽脚步顿住,没再追上去,只是盯着那扇窗子,眉头已紧紧皱在了一起。(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