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周如斯被冯微拍着肩膀叫了起来，他疲乏地睁开眼，前方亮着昏黄的灯光，有人朝这边招手，隐隐约约能听到老人家和女人的笑声，车已经开到了家门口。
周正言找了个地方把车停好，几人下了车去后备箱拿年货，周如斯一扫之前的困顿，提着东西边走边冲前面高声道：“奶奶，我们回来了！”
老人家见孙子到了跟前，轻轻推开搀扶着自己的中年女人，上去捞着周如斯的手握住，盯着他的脸来回看了几眼，喃喃道：“饺饺，真的是饺饺啊，你姐姐呢？知道你们要回来，奶奶昨天晚上还梦到你们了呢……”
“我们也很想奶奶，所以赶着回来了。我姐她公司有事，晚点才会回来。”周如斯说着又看向她旁边的女人，“李婶，你又变漂亮了。”
“你个小崽子，喜欢拿你婶寻开心！”
冯微他们也提着东西过来了，打完了招呼笑着回了屋，周奶奶提前准备了晚饭，周如斯和周正言洗了把脸上桌开始吃起来了，冯微没食欲，开了电视也不看，和李婶一起磕着瓜子聊天。
周奶奶提前吃过，坐在一边看着周如斯和周正言爷俩，嘴角一直抿着笑。
这顿饭周如斯吃得很香，收碗的时候周奶奶抢过来不让他动，周如斯知道抢不过她，趁她收碗的时候开始收菜清理饭桌，冯微听到动静跑到厨房把老人家赶出来，自个儿在那系围裙洗碗洗盘子。
周奶奶在厨房门口站了会儿，也没回堂屋，四处看了看，拿起廊道的扫把，弯腰开始清扫院子。
李婶说：“你奶奶年纪越大越闲不住，明明自己也不缺个啥，可天一蒙亮会出去干活，我们这些小辈整天劝也劝不动，也得亏她身体硬朗……”
周正言叹了口气：“我妈她这样一个人，享不了福。”
周如斯望着院子里伛偻的身影，起身走了过去。
他五岁才到周家，关于周奶奶不跟他们一起生活的原因，听周如雪说过一些。
周奶奶这辈子周正言这一个儿子，老伴走得早，她又是个好强的人，咬着牙流着汗一个人居然把孩子供上了大学。虽然家里条件不好，可也从没缺过周正言任何吃穿，周正言曾说过，自己并不是是个好学的学生，当初那一股子的勤奋刻苦劲儿，全都来自自己的母亲，目的为了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周正言不是白眼狼，和冯微结婚前和她说好以后要和母亲一起住，结果把人接来只住了一周，老人家死活都不愿住下去了。
问原因，说是不习惯，整天待在家里没事干，邻居们都把门关得死紧，孙子孙女要上学，儿子媳妇要工作，也没个说话的人。
冯微知道后，带她去附近的公园广场，那儿到处都是些跳广场舞或者溜宠物的大爷大妈，人大都也热情，跳广场舞的逮着老人家教起来，可跳了半个小时，老人家不愿再跳了，说是太别扭了，这大城市住得她心里发慌又难受，还不如回家种点菜呢，反正现在也不用想办法赚钱供儿子上学了，那悠悠哉哉的过她以前想过的小日子……
周正言和冯微劝了几天，实在是劝不住，没办法了，只好把老人家送了回去。好在老家的房子都重新装修过，该有的都有，柴米油盐也定时让人送到家里，不委屈老人家，再给亲戚邻居送点礼，让人有空帮忙照应些，要是看到老人家有个什么不对劲赶紧一声……里里外外都想全了，这才算安定了下来。
院子里，周奶奶已经把杂叶和灰尘扫成了一个小堆，周如斯拿着撮箕放到她跟前，老人家一点点扫进去，她低着头，嘴里发出那种很浅很苍老的笑声，周如斯看着她身上叠穿在一起的陈旧衣服，说：“奶奶，给你寄回来的衣服你怎么不穿呢？”
老人家抬头看了他一眼，把最后一捧灰全部弄干净了才笑着说：“今天一天都在收拾这屋子，边边角角都脏得很，不用穿那么好。”
周如斯继续说：“奶奶，你头发白了好多。”
“哈哈，一大把年纪了，头发早都白了，你当奶奶还是十八岁小姑娘呀？”
“十八岁小姑娘也没奶奶漂亮，我记得去年回来的时候，奶奶的白头发特别少，这次回来看到您，我差点以为自己隔了好几年才回来一次……”周如斯的声音低了下去，老人家这次没说话了，却依旧在那儿低低地笑。
周如斯拿过她手中的扫把，提着撮箕要出去倒，周奶奶在后面跟着：“下面的土路都冻住了，你小心着点啊！”
周如斯应着走到了垃圾堆，这个地方算没有灯光照应，也能看得清路，因为池塘的前方是一个度假村，因为过年，那里从专设的宾馆到湖岸，乃至草坪上都亮起大大小小的灯，虽然其中不少地方的美化灯都坏了，但在乡下的村落里看到这样的场景，依旧有番让人舒适的意味。
周如斯第一次跟周正言他们回来时，才五岁，当时被村子里其他小孩子带到那个度假村玩儿一天。
那时候度假村新建不久，还没现在这么落魄，设施比现在的要好上很多倍。经常一些员工和保安四处走动，偶尔会看到几辆轿车开过来，下车的人穿着都很气派，嘴里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带他来玩的几个崽子笑着说：“那是城里人，隔三差五都能看到几个，洋气得很，说话可好听了，跟你一样！”
周如斯立刻说：“我不是城里人，我爸妈才是城里人。”
那群孩子笑他：“你傻了啊？你爸妈是城里人，那你不也是城里人？”
他抿着嘴没说话，想解释自己是领养的，却又不好意思。
转了一圈，他被那群人拉到湖边的一个下坡处，旁边有几颗柳树挡着。
他们拿出包在塑料袋里的渔和破鱼竿，说：“大老板在这湖里放了不少东西，今年夏天的时候，临村的小勇在这儿捞了好几只王八呢。”
他们口中的大老板是这个度假村的主人。
周如斯问他们：“你们不会是在偷鱼吧？”
“瞧你，说那么难听干嘛，又不止我们这么干，好多大人都来这儿搞了不少好东西，我们弄着玩玩怎么了？”
周如斯没再说话了，个子最高的那个男孩看他也不帮忙，让他站起来把风，吩咐他看到保安来了，提前知会一声行了。
周如斯乖乖地站起来，左右张望着。
过了会儿，他听到后面有人激动地说了句粗话，他扭过头一看，那个最高的男孩钓了条肥肥的大鲶鱼，几个人忙手忙脚地拿袋子装，周如斯觉得好玩，正准备上前去好好看一看，听到前边的人叫唤：“哎呀，保安来了！咱们赶紧走！”
他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一个拿着电棍的高壮男人往这边过来了，模样闷可怕。
周如斯还没反应过来，被人抓着胳膊往上冲跑，那保安一看到人上来，也跑了起来。
岸上路道的前面是个特别高的石梯，石梯上面是一个凉亭，凉亭再后面是通往附近几座山的小径，只要跑上去能摸着小路回家了。
周如斯那时候体力不好，爬到一半不行了，主要靠着别人拖着他走，前面那小孩眼见那保安到了石梯下面，咬了咬牙，也不管他了，抱着袋子自个儿跑了。
周如斯发现跟他一起的人都跑得不见影儿了，转身想下去，刚一扭头看到了后面凶神恶煞的保安，吓得都快傻了。
那时候村子里调皮鬼多，其实度假村的保安也不会真的打人，毕竟都是孩子，也吓吓，实在遇到那种真弄了东西走的，才会追着把人逮住，再让家人来赔钱领人。
周如斯当时以为自己会被保安打死，看着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力气也不知道怎么回来了，噔噔噔地往上爬，中途磕了一跟头，上边的门牙被磕掉了一个，嘴里冒出了血，他连忙捡起自己的牙，也不敢哭，喘着气继续往上爬，终于爬到了最上面。
凉亭前面的空地，一个年轻女人正搂着一个穿着小西服的男孩喊着茄子，正前方是拿着相机给他们拍照的男人，三人穿着同色系的家庭装，周如斯大汗淋漓的狼狈面容，这样掺和着一块被拍了进去。
拍照的男人咦了声，摆姿势女人牵着男孩的手，转身看向他。
保安此时也爬了上来，周如斯低头看了下自己蹭破的背带裤和沾满泥水的白色小袄子，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了。
这是冯微给他新买的衣服。
小脸蛋已经被泪水淹没了，可嘴巴却抿得紧紧的，脖子一梗一梗的，生怕自己哭出什么声音。
被女人牵着、本来还面无表情的男孩，愣了一下。
保安上来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去打他，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迈开步子追着远处那几个跐溜得极快的小鬼头跑了。
女人走过来，小心地把他搀扶起来：“哎呦，怎么弄成了这样了，嘴上还出血了？你爸妈呢？不哭不哭啊，阿姨抱抱……”
周如斯一直在摇头，根本不敢说话，更不敢说自己家在哪里，他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周正言和冯微知道后，会认为他手脚不干净，不要他了。
男人也走了过来，看他不说话，似乎是觉得小孩怕大人，低头跟女人身旁的男孩说了几句话，那个男孩点点头，然后走到他面前蹲下。
周如斯看着眼前的男孩崭新又漂亮的衣服，揪着自己的衣摆，嘴一撇，哭得更厉害了。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小嘴巴一颤一颤的。
男孩懵了，突然盯着他说：“能不能让我亲你一下？”
“老边，听听你儿子说的什么鬼话！”女人一把将男孩拎到后面，随后周如斯看到高高的男人戳着那个男孩的脑袋教训：“不是让你帮爸爸问问人家怎么了吗？怎么一点儿帮助别人的心都没有？”
闻言，男孩扭头朝他看过来。
周如斯看他面若寒霜，以为自己要挨揍了，颤抖着往后退了一步。
男孩却动作优雅地开始脱自己的小西服，男人受不了地吼道：“你在干嘛？”
“他想要我的衣服。”
“……”
在女人冲过去阻止男孩脱衣服时，周如斯偷偷跑掉了，他溜到山上的小径上，后面回过神的女人才开始喊他。
他扭头看了眼，女人问他要不要他们送他回家，他连忙摇头。
不远处的凉亭下，积雪从松树上稀稀落落地掉下来，并排而站的男女有些无奈地冲他挥了下手。
而那个古怪的小男孩，一直阴测测地看着他。
周如斯捏紧手里的牙，转身跑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