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醒来,并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
一个在黑暗中潜伏的狩猎者,总会具备可怕的耐心以及一击必中这样的品质。即使因为不慎被俘也总能以各种各样的手段迷惑敌人,像他现在做的这样。
呼吸一如昏迷般绵长,身体放松仿佛毫不设防,胸口自然地起伏,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他已经从昏睡中苏醒。
——只可惜他的对手不是人。
女王坐在这个空旷房间最昏暗的角落,静静地凝视大床上修长的身影。她没有呼吸,没有热度,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没有丝毫存在感——你会注意角落里的一座大理石雕像吗?于是在路德维希醒过来经过长久的感官捕捉后,发觉这里的确没有任何“人”,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狡猾的人类——女王心里这样想着,饶有兴味。
对方没有用多余的东西绑着他,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触感比丝还要柔滑舒适。房间里点着蜡烛,并没有灯光——他心下怀疑,迅速地打量了一周,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风格颇具有巴洛克式风格的大房间里,一看极有历史的雕花四角床,没有衣柜,正对面是一个石砌壁炉,打磨得十分精美,但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使用。壁炉上放置着奥斯曼风格的精致烛台,已经燃烧很长时间,蜡油在脚下滴落成浅浅的一滩。
除了蜡烛微弱的光芒,这里没有任何其他的光源,因为房间里居然没有一扇窗子,阴暗到了阴森的地步。
——这导致他,一个在感官上远远逊色于血族的人类,没有第一时间发觉其他生物的存在。
安娜得以细致地打量这个人——在弄清楚自己的处境过后,这个人类下一步的计划很明确,他在搜索这间房里可以当做武器的工具,很快目光定在了壁炉的烛台上。他脚步轻快地走过去,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拔下蜡烛,对烛台一端的锋利十分满意。
不过当他转过身后,女王很遗憾地发现这种快乐时光结束了。
一个杀-手的感觉远比他的肉眼更敏锐。当他的目光扫过角落即将转开时,似乎是终于感知到了什么,他的瞳孔缩了一瞬,整个人还保持着打量般的谨慎,让人情不自禁将注意力放在他面部会产生的微妙变化时,几乎在那一秒,他忽然反手将手中的烛台朝那个角落掷出,光锐锋利的尖刺无声地刺破空气——
安娜伸出手,接住烛台,人类的力量对她而言实在太过于微不足道,她只是惊奇对方的敏锐和狡猾。安娜抬起眼,猩红色的光泽在瞳孔里微微流动。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你想激怒我。”
陈述句,冷漠而平静。
这个人类无疑是极其聪明的,不然也不会在变-态般的杀害多名同类后还活得如此逍遥,毫无忌惮。他在第一时间判断他绝非对手,却又发现了她对他不同寻常的态度,高高在上,但又诸多包容。大概是聪明人多数都怀有赌博般的侥幸心理,不断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一旦他掌握了那条线,那么只要小心地不越界,他将又一次获得对她的掌控力。
女王眯起了眼,心下赞叹,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很欣赏她的歌者,这她承认。可她也必须教会他一个道理——所有血族都适用的真理——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阳谋,鬼蜮伎俩,都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一个指头会被轻易碾死。
他似乎很喜欢玩这种游戏,可惜的是,她一向对人类缺乏耐心。
路德维希并没有询问“我在哪里”这种愚蠢的问题。他的目光从烛台上稍纵即逝,凝视她的双眼,忽然微微一笑,他的面容十分俊秀文雅,皮肤白皙,目光清澈,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蕴有光晕,总令人联想到所有关于美好的形容词,“——您是来自地狱的恶魔吗,女士?”
女王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当她不再试图隐藏自己,那种强大的压迫感充斥了整个房间。她淡淡地开口,“如果我是呢?”
“我可没有灵魂和您交易。”他立刻回答道,精明又狡猾,“——当然,我也不需要任何东西,财富,权利,女人——”
他边说边打量对方,很可惜他向来管用的手段仿佛在对方面前碰了壁。她冷漠得像块坚冰,似乎之前那种隐隐流露的渴望和宽容付之一炬,她吝啬于再次展示多余的情绪。
“交易?”安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继而冷酷地否决了它,“不,我当然不会和你交易。”
路德维希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那您的意思是……”
“你,没有值得我交易的东西。”女王冷淡极了,目光没有动摇丝毫,完全看不出来面前的男人是她一生只得一次的歌者,语调充满上位者的命令意味,“但我可以给你一切,青春,财富,权利……除了女人,以及自由。”
路德维希并不在乎这些馈赠,轻轻皱眉,“你想囚禁我?”
安娜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那笑意极微弱,仿佛灯火辉煌之下的一点萤虫之光,很快隐匿而去,只留迷离的余韵缭绕,“囚禁?不,那只是无用之人才能做出的手段。”
她慢慢站了起来,身高差的劣势瞬间被填平。那种仿佛天敌相遇的可怕战栗感再次袭击了他的感官,路德维希忍耐着没有退后一步,只是看着那个美丽到似乎只有可能在油画里出现的黑衣女人一步步朝他走来,然后站定,那双比鲜血还要浓郁的双眸定定地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一半光明一半阴暗,显得鬼魅至极。
“我不会囚禁你,人类。”她说,平静得只是在宣布一个消息,“从现在开始,我拥有你,路德维希。”
……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对峙了许久,路德维希忽然笑了,翠绿的眸子里全是讥讽。他似乎终于感受到某种困兽的危机,而敌人强大到根本无法反抗,他不再掩盖表面的温和优雅,骨子里的刺都冒了出来,怨毒,嘲讽,焦灼,阴冷……种种不友好的气息扑面而来——
“恶魔?使者?某种怪物?……我不在乎。当然,我知道我现在打不过你,但你无法从我这里夺走什么,事实上除了这个身体我一无所有……你似乎对我很有兴趣?怎么,莫非你是想要和我共度良宵?那很遗憾了,我讨厌女人,更讨厌你这种类型——”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冰冷到毫无人气的食指按上了他喋喋不休的嘴唇。
“嘘。”近在咫尺的女音,他很清楚地看到了对方淡金色的眼睫,还要下面那双涌动着某种可怕气息的血色眼眸,她的声音放低了下去,“别试图惹怒我,你的确对我很重要,我也乐于看你玩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可它们到此为止。”
他感觉到嘴唇上的手指在轻微发抖。常理而言这对于眼里这个似乎难以摧毁的女人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事实是如此。他甚至还感觉到有种无形的热度在上升,那来自于她愈发低哑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而她很难抗拒——
路德维希僵硬地看着对方冰冷的手指慢慢摩挲到他的唇角,接着是脸颊,耳廓,然后是柔软的头发,她眼眸里的血色愈发深冷——
他猛然退后两步,有种噩梦突然惊醒的心悸和后怕。
她似乎顿了顿,很快恢复正常,放下了手。
“交谈结束了。”她冷冷地告诉他,“我会给你一个白日的时间做好准备,当太阳最后一丝光芒消失,我将带你回到属于我的领地。”
路德维希手攥紧,眼神阴冷不定。
白日?难道现在还是白天?可为什么她会到这样一个阴暗的地方?
联想到她的双眼,体温,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用词和语调,她诡异的眼神和动作,靠近他时的忍耐……
他艰难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吸血鬼?”
这种传说中才有的东西居然真的存在?
安娜身形一顿。
“你很聪明。”她轻声说,“希望以后你也这么聪明。”
“你想要我的血?”路德维希难忍语气中的怨恨,“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它。如果你想要把我变成你那样的怪物,你也可以试试,我不会抗拒。如果你是要找一个听话又漂亮的玩物……你不会成功的,我可以一时顺从你,但只要我找到机会……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女王沉默了。
“我渴望你的鲜血,是的,我渴望至极。”她冷漠地承认,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轻,“我也想要将你变成血族,那样你会活得和我一样久远。但我不想要一个听话又漂亮的玩物……你,是我想要的。”
他微微一愣,答案实在是出乎意料。
“如果你想要杀我,你尽管尝试。”她说,“因为你的‘时间’不多了,路德维希。”
“为什么?”他咬牙切齿,憎恨自己无常的命运,憎恨自己遭受这样的对待,憎恨以后生活可能的绝望,“为什么是我?!”
女王平静地移开了眼睛。
为什么是你?我也想知道。可我仍然满心欢欣地接受了这个残酷命运带给我的选择。
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