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不速之客
听说那人站在门口的时候,府中大小丫鬟不思茶饭,无数良家少女一旁偷看,连厨房养的母鸡也兴奋地多下了好几个蛋。
江风斜影,玉树琅琅,绝对是对这位男子形象的最好概括。
至少纪流云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人,手执白扇,清风明月,一阵风吹过去,连天地都静了,更别说是她这个俗人。
“你谁?”
面对这样毫不客气的询问方式,男子愣了愣,继而笑答:“在下钟衍,字良远,余封人氏。”
想起了那日的血人,纪流云大吃一惊,果然人靠衣装马靠胺,想不到那日衣衫褴褛的乞丐穿起像样的衣服来,倒也是白白净净读书人一个。想到这里,随时准备迎接新生活的纪流云上前一步,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肩:“早知道你如此相貌堂堂,本小姐亲自搭救了,何必劳烦医馆呢?”
钟衍倒也不客气,“若不是女郎仗义搭救,我也不能苟活至今,钟某此番前来,是想问问府中可还缺一二家丁,在下愿倾尽所能,以报女郎救命之恩。”
纪流云继续与他寒暄:“我们纪府不缺家丁,男宠倒是缺几个……啊不是,我是想说男丁,不知公子有何特长啊。”
“在下腿毛特长。”
“我指的是公子的内在……”
“在下才艺不精,粗通兵法。”
纪流云一拍手:“你了!”
从这一天起,纪府多了一个姓钟的幕僚,整日与小姐在书房相会,外面百姓又开始传闲话了,说纪氏流云强吻二十六皇子被拒绝之后,日渐消沉,开始四处寻欢作乐。
作为当事人,纪流云自己是不相信的,但是作为大昱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公众人物,她依旧想发声明强调一下,首先,她才是被强吻的一方,其次,她没有被抽耳光,再其次,她也没有日渐消沉。
再再其次。
她倒是想与这人寻欢作乐,这个人大抵也是不同意的,比如现在。
“钟公子,不如咱们稍事休息?”
钟衍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她刚才说的战事,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那张地图上,好像里面有什么能让他目不转睛的美人,连她的话也听不见了。
“公子?”纪流云忍不住上前,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钟衍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她道:“女郎不过二八年华,如何想得出这般精妙的战术,三十六计有云:势微隙在所必乘,微利在所必得。少阴,少阳。这样的道理,纵然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有时也不能顾及。”
纪流云被问得目瞪口呆,她总不能说,这是她上一世经历的事情吧?只好答:“小女梦中偶得……”
钟衍狐疑,回想了这几日的交谈,觉得她确实也是个不懂兵法的,便问道:“你为何想学兵法?”
“你那日为何偷东西?”
不希望回答某个问题的时候,纪流云一般都会抛出一个更讨厌的问题问回去。
钟衍哑口无言,良久,才沉声道:“不过为生活所迫罢了,国祚将倾,民不聊生,谁又是完全清白的。倒是你一个女儿家,不像平常姑娘家学学刺绣女红,反倒向我讨教兵法,莫非是想效仿令妹,巾帼出征,不红装武装?”
他不提这个倒还好,一提这个纪流云炸了锅:“谁要学她了!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你好像对秦将军意见很大?”
“没有的事!”
何止是意见大,简直是不共戴天。
钟衍无声一哂。
纪流云偏过头,不经意看见了他的无名指,微有变形,向右斜折,想来也是之前被店家打成这样的,不由得同情道:“我见你也是个读书人,甚至精通兵法,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不知想到了什么,钟衍放下手中地图,看向了她的眼睛,看了看,复又避开。
纪流云发现了,逼近:“你躲什么?”
被抓住的钟衍仓促一笑,像个偷吃东西被当场抓住的小狗,可他的笑容仍旧风华如月,沉声道:“在下没躲,在下只是想到了一个方法。”说罢,提笔下纸,开始画画。
他原本的目的,并不是这样的,只是他突然间改变了想法。
纪流云愣了一下,看了过去,那只手虽然看上去生了不少习武之人的老茧,提起笔来竟也是柔韧有度,不过片刻工夫,纸上小人已经满满当当,栩栩如生。
似乎是个营地,上面不少军士走动,有旗,有火,甚至还有一大片灌木丛。
“这是什么?”纪流云很好奇。
“女郎只有一刻钟的时间,须回答以下问题,第一,这是什么兵种?第二,当时处于什么季节?第三,风从何处来,南还是北?第四,他们在此处安营多久了?”
“?????”纪流云彻底懵了,“这要我如何得知?况且这些东西并不重要啊,习兵法通常不是应该教如何判断地形之类的吗?”
钟衍反问:“女郎认为,行军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纪流云认真想了想:“打得过打,打不过跑。”
“……”钟衍觉得自己的思绪快要被她带跑了,清咳了一声,道:“是四个字:纵观全局。你若不能理解这四个字的意义,便永远无法领会精髓,女郎闲暇之余,可以看看《吴子》,应当会对你有所启发。”
说罢,搁笔,告辞。
这走了?
纪流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愁眉苦脸的看了看桌上这张图,一脸莫名其妙。
心想,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人罢了,索性不再去理,只吩咐灵芝好生招待他,不要怠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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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良将军班师回京了,文武百官城门相迎,这大抵是这一年中最大的盛世了,纪流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躺在床上睡大觉。
“小姐可起榻了?”灵芝小声问。
纪流云装作没有听见,还特意大声地打了好几个呼噜,前世的她过了半辈子的苦日子,每日早起,为了养着那群遗老,上天终于弥补了她这么久没睡过好觉的遗憾,怎么能说起起?
“老爷回来了!小姐不去迎接吗?”
纪流云一个鲤鱼打挺,穿着中衣中裤从床上跳了下来:“你说什么?”
灵芝还没有回话,纪流云飞快套上青色长褙子和下裙要出门,被灵芝急急拦住了:“小姐您穿成这样出去吗?这般朴素,倒叫人瞧了笑话。”
“很朴素吗?”
灵芝抬头瞥了一眼那虽然素雅但毫不起眼的颜色,艰难地点了点头。
“非常好!”
纪流云飞快穿鞋,灵芝又抢着为她梳发,好在她们家小姐还没有嫁人,不需要盘那般复杂的发髻,“小姐,这簪子如何?”
纪流云看都不看,随手拔了下来,放在一旁的妆奁中,“你今日怎这般多事。”
灵芝连忙住了嘴。
纪流云收拾好了之后便冲出了府门,灵芝又在后面忙追着喊:“小姐,不用等姨娘一道同去吗?”
“不用了——”
纪流云赶到城门口的时候,正好是晌午,日头毒辣,还好今日没有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倒也算是有先见之明,带着纪府的人在门口站了许久,没等到父亲,却等来了一群嚼舌根的百姓。
“那便是强吻二十六皇子的纪氏了,果真是仙人之姿,比起湘妃也是不遑多让啊。”
想起前世走索的时候,底下百姓们一个个喊她大婶,纪流云跟吃了鱼刺一样难受,同一个人,截然不同的评价,究竟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听说这是纪大将军的独女啊,真是端庄秀美,一表人才。”
一表人才是什么鬼,你才一表人才,你全家一表人才。
“纪姑娘。”
突然听到有人唤她,纪流云愣了一下才回过头,刚看清对方的面容便忙跪下请安:“十七殿下安康。”
这位贵妃娘娘所生的皇子似乎十分听他母亲的话,让他多接近自己真的在认真地接近自己,抛去这个相亲的层面来讲,其实十七皇子的相貌确实是丰神俊朗、仪表堂堂,贵妃年轻时候便是遇州第一美人,她所生的皇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快快请起,令尊大人凯旋乃京师一大盛事,文武百官相迎,你又何必如此多礼呢。”十七皇子晏决连忙将她扶了起来,语气温柔,“此处风大,纪姑娘不如去上头避一避。”
“多谢殿下美意,流云未觉有恙。”
纪流云这才注意到远处的文武百官们,前方似乎还站着几位皇子,母妃都是有地位的,并未见到晏斜的踪影,也是,他上一世不喜这样的场面,纵是陛下要他来,他也不会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纪流云竟然有些莫名的失落。
还未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失落,远处似乎有人影攒动,喧闹声此起彼伏,纪流云站直了身子,有些着急地看向远处,却突然听见有人大喊:“我瞧见了,那便是血胭脂秦黛玄将军!”
对上了那女子神采飞扬的眼神,纪流云如遭雷击。
她曾经最恨的人并不是秦黛玄,情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强求不来的,不外乎她他,他另一个她罢了。
可是一想到父亲战死沙场后,这个被他一手带大的孤女第二日叛了国,纪流云心中恨得牙痒,世间还有什么事情,比恩将仇报更可恨!
可怜晏斜被俘的时候心心念念想的还是她,十一年,她受够了了人间疾苦,晏斜也尝尽了人生中所有的无助,可她呢,换一个主子照样风生水起,踩在将士们的鲜血上安享荣华富贵,这般不仁不义的女子,实在天理难容。
迎上她异样的目光,秦黛玄牵马上前,高高在上、笑盈盈唤道:“大姐。”
纪流云久久没有回答,十七皇子晏决便出声了:“这位便是巾帼女将秦将军吧,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悦目佳人。”
“多谢殿下赞赏。”秦黛玄拱手道:“末将不便下马行礼,还望殿下见谅。”
上一世的她也是这般站在城门口,迎她和父亲回京,彼时的她性情骄纵,却唯独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格外宠,还提前吩咐厨房准备了她最喜的糕点。
可那个时候她却被众人当成了笑话,因为秦黛玄不施粉黛,一身战衣铠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身后厚重的箭筒与她纤细的腰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显得美人英姿飒爽、婀娜娉婷。
而上一世的她呢,浓妆艳抹,盛装出席,俗到不能再俗,连个衬托对方的绿叶都算不上。围观的百姓都耻笑她东施迎城,说同是女流之辈,秦将军在外浴血奋战,她却在京城奢靡无度,不知节俭,实有天壤之别。
此刻,钗环尽去、衣着朴素的纪流云看着她,许久,答了一声:“妹妹。”
城门围观的百姓又谈论了起来:“这纪府的小姐果真是一个赛一个俊俏,称她们是说娥皇女英也不为过啊。”
秦黛玄笑起来,伸出手,似是要拉她:“上马,随我一道回府,父亲随后到。”
“不了,”纪流云不经意间退了一步,“十七殿下说要送我回府。”
秦黛玄不明所以,看着她有些发愣,第一次见她对自己这般冷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道了句也好,便驾马离去,留下一群看着她的背影叽叽喳喳的百姓。
纪流云站在原地,不过短短的几句话,她却强撑了好几口气,她想过与她再次见面的场景,却没想过是这样,她以为自己会冲上去给她一个耳光,可是想到这样做,她在天下人眼中的印象会彻底变成狂妄骄纵的大小姐,打消了这个念头。
重活一次,她不能再做这样没脑子的事情了,她要学会,天罗地,来日方长。
倒是晏决揶揄道:“纪姑娘好生大胆,倒是要讨我的轿辇了。”
“小女哪有殿下大胆,连名扬天下的秦将军都敢招惹?”纪流云仍在耿耿于怀他刚才夸奖秦黛玄的话,一时间脱口而出。
晏决低低一笑:“我称赞秦将军,不过是因为她是纪姑娘的妹妹罢了,若没有这层关系,她秦黛玄何德何能入我法眼。”
纪流云一愣,第一次认认真真注视了十七皇子一眼,好听的话谁都喜欢,可她却从未听过这种话。
毕竟上辈子,晏斜肯立她为后,只不过因为她是秦黛玄的姐姐罢了。
今日能听见这样一句话,她已是很欢喜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