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之日,宾来客往,欢声笑语,喜气满溢。
花轿已停落在这临时华府外,英姿勃发的华登峰正踢着轿门。
华登峰可算江湖中人的另类,小小年纪就妻妾成群,而与普通百姓不一样在于,他丝毫不拘泥于礼法,每个妻妾都是凤冠霞帔娶进家。
宋恒难免羡慕地望着这个艳福不浅的后辈小子,心想自己连苏慕浛和贺兰山都没法同时驾驭,何况像他华登峰这般算上这位刘小姐都已经八个……而关于慕浛和兰山自己到底爱谁、或者说更爱谁、回去以后要怎么向两个少女交代,老实说宋恒想到就头大,索性不想了。
华一方与刘大人站在一处,笑容满面看着新人入场,这场双方合办的婚礼堪称盛大,单看阵势也吸引了半个兴州府。
高朋满座,非达官贵族即草莽英雄,宴席丰盛,尽金樽清酒配玉盘珍羞,府内敲锣打鼓,院外人头涌动。华登峰把新妇从花轿里一路抱来,夹道此起彼伏的笑声掌声起哄声。
原还热闹着欢乐着正常地发生着,未想忽然之间,起哄声急转直下变作一片嘘声……
华一方不禁一愣,心一紧循声望去,人群散开一条道来,出现个他并不想在这里看见的人。
这样的人,本不应该伴随着嘘声出场……不明所以者,只要一看到那俊朗眉目,那长身玉立,那白衣翩然,都觉得可用“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形容,身高、形象、气质,便连宋恒都自惭形秽,新郎华登峰亦黯然无光。
所以原本跟风的嘘声,渐渐转成窃窃私语之声,只有带引节奏的那些宵小,还在暗地里冷嘲热讽。
“落井下石很有趣?何不现身直面我?”林陌,纵然声音都清浅如水,即使语气和眉眼都冷酷如斯。
“川宇!”华一方当即冲上前去,感觉心里像在打鼓,“紫烟早就已经走了,她不在这里!”
不明真相的群众都情不自禁被其仪容吸引,一边打探起他是何方神圣、一边都默认他不是坏人……尤其女子,早就好奇着交头接耳说,这就是传说中那个令半个兴州府女子都神魂颠倒的秦大人——秦川宇……
“我来不是为她。”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只怕另外半个兴州府也要沦陷。
有时候皮相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能教人在征服人心的过程里少走不少弯路,林陌这一点和他哥哥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往那里一站,冰冰凉凉一两句话,便能令人心向往之……
岂能容许这种荒诞发生?吴曦一个眼色示下,亲信俆景望立刻叫嚷:“哪里来的奸细小人!这里不欢迎你!”
“奸细小人?”众宾哗然,难免混乱,柳五津和他们同样吃惊,当此时华一方正忙着救场无暇解释,柳五津赶紧问了宋恒,才知玉紫烟昨晚来过,以及秦向朝事件的只言片语,感觉就好像晴天霹雳打在身上。
“秦向朝只是在接受调查,至于秦川宇,就更没关系了……”华一方到处灭火,既不想儿子婚礼搞砸,也不愿林陌事件闹大。
“没关系?他父子感情一向好,秦向朝的通敌证据,怕就有经过这秦川宇之手的!”吴曦的另一亲信姚淮源道。
是的,林陌自己也正在接受调查,只是嫌疑不像秦向朝那么明显,“人证物证俱在”罢了。
然而父亲一生忠君爱国、对母亲关爱备至、对自己视如己出,唯一的缺点不过庸碌些好色些,人品如何,立场怎样,与他相处了快三十年的林陌岂会不知!吴曦所谓人证物证,不过是栽赃构陷。作为韩侂胄在北伐西线的关键,吴曦是宁可赔上整体官军也要整垮林阡,与此同时,借机铲除异己,以备独霸坤维之需。
林陌机警,早先觉察到吴曦盯紧秦府,已派崇力向陇陕求救——之所以不就近向天骄求助,是因为天骄知情或许也不会干涉、而只会将他林陌“牺牲”,十年前天骄就已经这样选择过一次。林陌看得再清楚不过,“可能牵涉到林阡”,是吴曦针对他的终极原因,是天骄得知也只会撇清关系的根本,更是他林陌的原罪。
此刻姚淮源分明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林陌没有辩驳也懒得理会,冷漠的神色里夹杂着一丝恍惚惆怅——如果不是因为他留恋他热爱的南宋江湖,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想对他有养育之恩的秦向朝无辜受罪,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想被念昔误解背叛,如果不是因为他真的已经求救无门走投无路,他不可能去恳请那个早已不相往来的林阡帮助。解铃还须系铃人,林阡是此局唯一解。
“他理屈词穷了!”“秦家一家子贼啊!”“就说姓秦的没好人!”“据说三十年前就安插进了宋廷!”“呸,还盟王林阡的弟弟?”吴曦的人当即造势,最后一句,尤其刺耳。
“抗金的领袖,居然有个通敌卖国的亲弟弟?!”“亲兄弟,怎地区别如此之大!?”群众随即被鼓动,言论却还停留在天壤之别,而不曾转移到兄弟连坐。
史泼立也在人群,被煽风怒不可遏:“咱们爱国志士聚会,怎么容许一个奸细进来?!”柳五津连踹他数脚方才叫他闭嘴,这家伙从前在红袄寨就是这么对胜南的吧!
“白瞎了这么好的模样!原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慕容茯苓也是一如既往心直口快最容易被点火。
云之外亦难免老眼昏花:“不知残害了多少忠良?!”
群雄怒起,纷纷指责:“无耻小人!”“把他赶出去!赶出去!”全要动手,柳五津慌忙冲前相拦,只是在听到的同时难免浑噩:这些词句,这种态度,似曾相识,痛心疾首,林阡林陌,他们的地位为何开始相互对立?无耻小人?奸细后人?交替耳边,不知今夕何夕……
“爱国志士聚会?今天这里不是华府迎娶新妇?何时竟成了你们的聚会?”林陌笑讽,竟是那般泰然自若,根本看不出他内心波澜。
吴曦不禁一惊,林陌和林阡长相有差异,可是笑容一样地俘获……一时咋舌。见主帅呆住,虾兵蟹将们登时不知下一步作何动作,场面静了足足半晌,无一人能开口反驳。
“喧宾夺主又如何?爱国志士们本意是来祝贺华大侠,总比无耻小人一心来捣乱好得多!”找了半天,终于有个口才好的,帮着吴曦的亲信们发声。吴曦略带感激地看过去,他不认得那人,林陌却与之有过一面之缘。
那人原是朱熹的弟子朱子墨,以三脚猫功夫游走于江湖边缘,十年前庆元党禁他立志杀韩侂胄为朱熹报仇,不想这几年韩侂胄既暂缓党禁、又号召北伐,早已对其改观。自从年号改为开禧,朱子墨一直为了北伐之事奔走于前线后方,可谓热血青年恨不能手撕金兵,这几日刚好有空便到兴州府凑热闹来了。韩侂胄号召开边赢得的天下士心,他朱子墨便是其中再典型不过的缩影,如他这般,千千万万。
却听得一个女子笑而反驳:“爱国志士,不应都在战场吗?不在金宋边境,也该在雅州边境。这里喧宾夺主的,不是爱国志士,应该都是爱国闲人吧。”
众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齐齐看向林陌身后的娇俏女子,适才他们的焦点都在林陌,竟把跟他一同来的女子忽视,尽管那女子眉清目秀、清新可人。然而不知是因为林陌太高大,还是气质太吸引,竟把这么个大美女都略了过去……
那女子正是林陌的侍女扶风,一心护主,说话因此没留情。
“哼,无耻小人,少来顾左右而言他,你以为爱国就全部都要上阵么?武功低微者照旧可以在后面呐喊助威。”朱子墨陡然变成了那些宵小的挡箭牌,他们紧跟着朱子墨连连点头呐喊助威。
“一口一个无耻小人。看你样子也是读书人,就凭几句以讹传讹,便来众口铄金是吗?”扶风一如既往口齿伶俐。
“以讹传讹?当事人就在这里,吴都统您亲自来说!”朱子墨理直气壮转身看吴曦。
吴曦适才虽然因为错觉看见林阡而走神过片刻,缓过神来时终究比麾下们大气得多,镇静解释:“前不久轰动蜀川的边境奸细,被我按图索骥寻获上线,其招不住酷刑,说出与他联络的人是秦向朝,廿六晚上戌时他与秦向朝在城北会面交换了情报。”
“好一个人证啊,这么软的骨头很容易被人买通,完全可以与人串谋冤枉老爷!”扶风直接对准破绽。
“若有冤屈,何以不冤我,不冤张大人李大人,独独冤他秦大人一人?”吴曦笑着和麾下们交流。
“你知原因,何必我说。”林陌脸上满是隐忍。
“物证又是什么?”华一方的声音,肃然于俆景望背后响起,吓得这小人差点跳起。
“廿七夜里,秦向朝与其上线接头之时,我们行动有所失误,被对方逃脱,只有秦向朝一个落网,当时当地,他手里只有这张画得模糊的纸,目前还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吴曦答。
“不清楚什么意思?也能牵强附会那是物证?”林陌冷厉问。
“夜深人静,和一个见人就跑的黑衣人会面,交接一张写满奇形怪状符号的纸,难道不可疑?”吴曦反问,脸上疤痕尤其可怖。
“正是因为都统大人小心求证,所以秦向朝才没有立刻定罪,只是严刑拷问罢了。与其交从过密者,一概关押、审问,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俆景望赶紧补充。
“是啊,若非你与你母亲是盟王的亲人,谁也不可能让你们这般自由。如此还不知足,还想怎样?!”姚淮源立即唱和。
“自由,那可否撤去那环伺的监视和暗杀?”林陌说的也是实情,这两天他想出门收集证据都无数追杀,哪里自由?可叹这些杂碎,既想从林陌身上下手,又顾忌林阡千里之外的威压。
“我只认监视,不认暗杀。”吴曦冷静回应,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你们听到了,秦向朝是奸细小人绝非以讹传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吴都统也没任何错!”朱子墨开口支持吴曦。他这样的人,自然是无比支持吴曦劳动成果的。吴曦为了川蜀安定、拨乱反正、激浊扬清,响应北伐,就该歌颂,反而当年在冷逸仙追杀下包庇吟儿救了朱子墨的林陌,如今成了朱子墨唾骂的对象。
“确实啊,吴都统没做错!”“而且,这林陌与金国有来往的话,会否连盟王林阡都和金人有私通款曲的可能呢?”群众们终于被成功带上了主旋律,很快就混进去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是啊,陇陕之战,三年都止步不前,难道没有猫腻?据说他和金国某个王妃还牵扯不清……”
“三年止步不前,你去试试看啊?!”宋恒大怒,没想到还有这种言论,让人顿时气炸了。
“怎么?我不能打仗,还不能评判了?确实太慢了啊!”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又混在人群里。
“该不会是真的!”“他们林家是想自立?!”“胡说八道!”“盟王岂是那样的人!”“你们忘了当年盟王是怎样保护我们!”群情愤慨,忽而割裂——官军义军和百姓里都不乏林阡拥趸,相互之间闹了起来,节外生枝势不可控,那最先诋毁林阡的赶紧闭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跳梁小丑一个,吴曦很没面子,却不敢再越一步,使了个眼色,让继续说的都闭嘴。
“川宇,不知你这次前来,是为了什么?”柳五津赶紧圆场。
“我只是来找个人证,证明三天之前的晚上,我父亲并未到过城北,而是在城东独自闲逛。”林陌此语一出,四座皆惊,吴曦面色一变:“胡说,你父亲从未提起。”
“他已年迈之人,加上棍棒相加,如何清晰记得行踪。我也是反复回忆,才想起父亲那晚回来后提过,他在城东闲逛时与人相撞,那人势必记得他的长相。”林陌道。
吴曦一张臭脸别提多难看,是啊,只需简简单单一个不在场证据抛出,他先前那些义正言辞、豪情壮志、荡气回肠,就全都化为泡影。
“张怀远大人,是哪一位?据说今天也被宴请列席。”林陌再不管吴曦,向人群询问。那人应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论职位兴州府一抓有一大把,原还唯唯诺诺躲在末位,听到唤他名字才颤颤巍巍上前来:“是……是我。可我……可我,不记得……三天前……”
吴曦脸上晴转阴后又阴转晴。
“张大人贵人多忘,您三日之前的戌时,从城东的醉仙楼喝花酒出来,是也不是?那晚醉仙楼新来了一个姑娘,您一定印象深刻。”扶风问,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柳五津略带赞许看着林陌,果然也是先胜而后求战之人。
“是……可是那天喝得烂醉,确实路上好像和谁撞过,却记不得他长什么模样。”那老头一看就是好色还胆小怕事的。
“无妨。那晚您醉酒,路上正是与家父相撞,您对他破口大骂,还报了自己的官职姓名。”林陌说时,那老头难掩尴尬,论职位显然他比秦向朝低了十万八千里。
“那又如何?他醉酒,如何清晰记得一个陌生人的长相。”吴曦得意地笑,他确定这张怀远和秦向朝不认识,否则早被他抓来协助调查了。
“张大人扬长而去,却不知自己落了件东西在家父身上,家父事务繁忙,故回府便丢给了仆人,令他调查清楚以后送还,想不到第二日便出了那么大的事,是以才耽搁了。”林陌说时,吴曦笑容僵在脸上。
老头上得前来,端详半天,辨认许久,喜不自禁:“对,对,这东西,确实是我的,家传之宝,夫人还有个配上一对的!那天酒醒发现不见,原是撞到他身上去了吗。”
“适才吴都统说,张大人和家父是不认得的、陌生人,是以没有作伪证可能。张大人那天戌时出现在城东,玉佩掉进了家父身上,那说明家父当时就在城东。而据说,那个招供家父的细作说的也是戌时。”林陌直接引述吴曦半刻前自己的话,吴曦脸上火辣辣的疼。
“都统三思。”刘大人作为主角上前来帮忙说话,好歹女儿女婿的婚宴要进行下去,“人不可能有分身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所以……”
“表面不认得而已,同在兴州府为官,我又如何确定,他和秦向朝不是私下认识、作假保人?”吴曦阴沉地不肯让步。
“那我又如何确定,都统和控弦庄落网的细作不是串通?我不知你是何种动机构陷家父?但为何廿七才抓到奸细落网,廿三就已经密探秦府?先前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家父,我相信都统日理万机还有别的奸细要对付。”林陌忽然抛出这么一句,和他同样耍起无赖来。
“你……”吴曦气得说不出话,他廿三就派去秦府密探的废物,进去以后就没回来,原来是被林陌抓住了还藏起来?这么说,林陌很可能早就嗅出了危险。
好一个林陌啊,表面看是一起耍无赖,实际却让吴曦的言辞被束缚,他现在想要指林陌不讲理信口开河,林陌没证据证明他构陷,那林陌可以以相同逻辑说他嘴硬不承认失误,他没证据证明秦向朝和张怀远认识,甚至林陌比他还多出个密探为筹码……构陷和作伪证,到时候一起放在台面上,竟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不在场证据已有,人证便破除;物证本就只是可疑。所以,还请吴大人暂且将我家老爷释放,并同时解除对秦府的监视。”扶风当即笑而见礼,逼得吴曦气急、甩袖转身。
“哈哈,没事了没事了,婚礼继续,众位……”刘大人一颗心放了下来。
“慢着!”看刘大人身后的张怀远背过身去,朱子墨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大喝一声。
张怀远双肩微颤,身子似转非转,朱子墨奋力上前,要抢他手里玉佩:“给我!”张怀远躲避不及,那玉佩叮当一声摔落在地,被狠狠撞成两半,不知怎的竟还有个暗格,从中跌出个泥丸大小的东西,怎逃得过这一帮武林高手的眼:“那是什么?!”
“别过来!”俆景望骤然出刀阻止林陌、张怀远、华一方等任何人接近,护着姚淮源把泥丸拾起、打开。
林陌始料未及,惊异地望着这泥丸,何以这玉佩中会有暗格?这玉佩,自己谨慎起见明明已经反复察看过,并没有任何机关!
“好啊,好得很。”吴曦本已功败垂成,不想死灰复燃,笑看麾下将泥丸中的纸张展开,再命人取出秦向朝被捕时画满奇形怪状的薄纸验看,两张拼在一起不成便叠在一起。果不其然,叠在一起正是一张正常纸的厚度,分开之后难以看懂的两张,合在一起之后,纸上事物便清清楚楚,回归最原始,“这不是……”吴曦脸微微变色,强忍欣喜看向不远处还呆立的宋恒,“这是短刀谷吗,好像是……宋将军你的地方?”
宋恒一惊,赶紧近前,纸里江山,全然自己驻地明细,霎时脑中一片空白。
“原来如此。你们确实私下认识,而且同为控弦庄奸细!情报如此紧迫,怕是想要对短刀谷进行一场急扫,而你林陌,贼父落网,上线需要,你便代父传递情报来了,真是厉害得紧,趁着我们视线全在秦向朝的忠奸,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差点就蒙混过关!”吴曦转脸看向同样茫然的林陌,疾言厉色。
而林陌,众目睽睽,百口莫辩。一时之间,连他这么聪明的人也想不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父亲当晚一回府就笑着把玉佩丢给了仆人,说你们帮我调查了还给他,父亲后来没再提过这细节,可能早已忘却,而几天来经过林陌反复回忆,想到这可能是洗脱父亲罪名的最强证据,由于吴曦的人在四面八方监视、恨不得把情报塞在他林陌身上,所以他对近身的一切事物都仔细察看过——
他是在确认没有任何问题的情况下,才将这玉佩带在了身边的,他也确信吴曦的人没有机会动手脚,玉佩明明没有暗格的可能性,怎么会……可适才确确实实是张怀远手里摔出来的,难道是刚刚一瞬之间掉包,张怀远真的有问题吗?他,难道是在吴曦的唆使下与之串谋吗?!但林陌怎能只靠猜测这么判定?
图穷匕见,张怀远陡然变脸,不像适才那般垂垂老矣、佝偻着身体,眼神精亮的他挺直腰杆,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把尖刀,一把拖过离他最近的新郎父亲,穷凶极恶:“哪个过来!”
剧变之下,新娘掀开喜帕,面色苍白尖声叫:“爹!”华登峰怒喝:“放了我岳父!”
华一方气急败坏:“放了无辜,我跟他换!”
“啊……”刘大人何时见过这种场面,吓得魂不附体,惊得气喘吁吁。
柳五津做了个慢慢来的手势,想悄然从后面绕过去解救,吴曦却一个不管人质的眼神,直接命亲信郭澄冲上,只听一声巨响,倒下两个身影,张怀远被一剑穿心,临死不忘高喊:“我大金必统一天下!”话毕当场身亡。而刘大人脖子亦被抹了个大口子,正恐怖地往外喷血,缓得一缓,一句遗言也没留下就跟着去了。
“爹!”“刘大人!”“岳父!”新娘何尝想到父亲会在自己婚礼上送命?当场就昏厥过去。而熟知刘大人的,全都被激怒而眼圈通红,包括华一方在内,华一方怎能料到,昨天还在憧憬看见各位英雄人物的亲家,竟会惨死在他们的面前,一时震惊,手都在颤。
惊天变故,众人义愤填膺,直接把矛头对准了还怔在原地的林陌:“还有个同党!”
而林陌那时候哪里来得及说得出张怀远可能是吴曦的人?情境完全不对!群众目睹刘大人惨死,都不自觉地把账算到了他林陌头上!
“杀了他,偿命!”新娘醒转,面白如纸,在华登峰怀里狠狠挤出几个字。“好!我帮你报仇!!”华登峰亦如受了伤的野兽,直接扑了上去,纵连华一方也拉不住,而华一方,无力去拉,一时之间,心念繁复。
华登峰当先一拳猛击,林陌本能避让、不曾出手,然而与此同时郭澄持剑冲杀,尚在滴血的兵刃直接取他脖颈,来势汹汹,林陌无法不出刀抵抗,才刚击退此人,姚淮源便携刀顶上,同时背后一刀偷袭,刀主正是俆景望,林陌眼看寡不敌众,左手突然抽出一刀,同样也是炉火纯青。双刀左右并用,双管齐下,攻防兼备,令人叹为观止。
不愧饮恨刀曾经的主人,以一敌四游刃有余,然而怀璧其罪,他武功如此非凡,平时又难得展露,无知者更加确信他是奸细:“又是个拒捕的!”“杀了他!杀了他!奸细!千刀万剐!”
史泼立永远出馊主意:“攻敌必救啊!”当即向林陌几步外的扶风砍去,扶风毫无武功,眼看丧命刀下,林陌岂能不救,撇开俆景望便来拉住扶风,这一刀威力无穷,荡涤四面,无论是先锋史泼立、还是正要参战的慕容茯苓,都多少都有些受伤。
然而不容喘息,郭澄、姚淮源、俆景望又再追及,云之外业已提枪加入混战,这位曾经叱咤两淮战场的枪中魔鬼,令林陌被围攻时难免吃紧,注意力七成以上都留给了他,十回合后,为格挡云之外那致命一枪,林陌顾不上后背虚空,已然闭眼赴死,却听一声闷哼,分明一个柔软的身体挡在自己背后,只一回顾,血流如注。
“扶风。”他心念一动,如何想到她会舍命来给自己拦住俆景望这一刀,“少爷走吧。”她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原是催促他此地不宜久留。
是的不宜久留,此刻这里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他若不趁现在还没有更高强的武者来围攻他、赶紧离开,只怕今天就要冤死于此。可是扶风你不懂,我若真的走了,罪名便更加落实。走,又走到哪里去?于是只低低地回应了一句“不走。”揽住她的同时极力逼退俆景望和云之外。
“吴都统,各位,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华一方的声音那样小,不错,除了寥寥几个义军领袖之外,还有谁熟知林陌、能站在林陌的立场上想问题?都只看到众目睽睽下他传递过情报给一个已经坐实是奸细、还拒捕杀人临死高喊大金万岁的凶徒……林陌是人赃并获,比秦向朝人证物证俱在还要真切,甚至也反证了秦向朝。而血案发生,宴席主角之一惨死,谁都不冷静,谁都被激怒,林陌要作何解释?反指吴曦都会被人看成是恶人反咬一口。
“我不认得他,当中有阴谋。”林陌却如何能不开口?他知道华一方想救他,心还是暖的。而华一方,要权衡轻重,不能有亲疏之分,发话保人已经尽力。
“什么阴谋?谁要害你?有证据吗?”吴曦恨不得将林陌就地正法了直接抹黑林阡,却也给了华一方三分薄面,没停止围攻,却也减弱了攻势。
张怀远的尸体尚有温度,可惜已经死无对证。
围攻中,他沉默,背对他的力量自己却先倒下,但他不杀那个人,扶风便会身首异处。
“华大侠你看,我给他机会解释了,他不领情……还杀人!”吴曦气急看向华一方。
血雨腥风,刀枪剑戟,林陌根本无暇去担心扶风的伤势,只恐惧下一刻他自己也死去。死,他是怕死的,怕他的理想抱负就这么荒诞地废弃,怕他和饮恨刀还有念昔背道而驰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时昏沉,打得兴起,官军略有迟疑,朱子墨立即上前出拳鼓励:“不用怕他!困兽之斗而已!”
“我曾是这江湖领袖,加入过短刀谷义军,更在抗金前线潜伏,试问有何可能降金?”他不知他的手臂是何时被什么兵器割伤,总之发话时白衣已血迹斑斑,有一丝隐约疼痛。
“你曾是、加入过罢了。林陌,你认得这孩童吗,你的车夫,你秦家的仆人,你知道他适才对我招认了什么?”吴曦的又一亲信忽然从角落里拎过来林陌的车夫,那孩子年岁和陌初见崇力时差不多。
林陌一时错愕,不知这孩童会说什么,缓得一缓,右肩被云之外一枪打中,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前几日,有人硬要上少爷的车,然后与他说了几句话,虽然隔着帘子,我却听到了……”那孩童说,“那人口口声声说他们天骄大人还缺一刀,不是林阡,只能是他,还说,林阡夺走你的饮恨刀,他日必当奉还……”
这一句,他没办法说吴曦构陷,因为那孩童说的话是真的,前几日,真有人强行要上他的车,而且确实是轩辕九烨的下属,当年在建康他见过,轩辕九烨说:“令我等了十年不肯将就的他,他占了你的位置便只能是你。”
“当真,金人来招降你?”华一方着紧问。林陌没有否认,却淡淡说:“我不会去。”
那孩童高声道:“不,少爷明明答应了!少爷在那人离开之后自言自语,说,林阡亏欠我的,又岂止饮恨刀呢。”
“不止一个金人招降我,十年前,我便没答应,十年后,也断然不。这一生,绝不。”林陌虽然忙于与云之外打斗,却也察觉到华一方在这句话之后微妙的感情变化。
“那句话,你有没有说过?”华一方就知道,林陌是在乎的,林阡亏欠他什么,除了饮恨刀,还有这万里河山、万人拥戴。
林陌没有开口,曾几何时,他知道他便连抱怨都不能有,然而哪里会想过这种自言自语都能公布于众……
可是,柳五津清清楚楚,只要林陌对林阡有不满,埋在蜀川就一直是个不定时爆炸的火药。
“亲生弟弟降金,盟王作何解释?”吴曦冷笑问,这下不仅证据确凿,便连动机都解释得顺风顺水。
“不必解释。林陌降金是因不服主公,主公也与他早无瓜葛。”华一方克制住内心的阵阵惊雷,淡淡地好像漫不经心地回应。他曾想救林陌,但建立在秦向朝没有问题、林陌不是祸根的基础上,但现在林陌人赃并获行为已经全部成立,吴曦又动辄把话题引向林阡身上。虽然有可能张怀远和吴曦串谋,甚至有更大的内情,但给半个兴州府的人看到的现实就是这样,林陌自己也越描越黑,眼见为实华一方不能代林阡冒这个险,今后更不能让林阡有后患。
“我没降金!”林陌想不到华一方这么轻易就放弃自己,十年来的隐忍在这一刻完全冲出,然而就连这样凄厉的高喊都是虚弱无力。
只能把失望、绝望、气愤、悲恸完全爆发在刀法里,官军几个杂碎本就不济,年过花甲的云之外手忙脚乱,招式一快就上气不接下气。
“可能只是巧合,暂时关押再说……让我来与他细……”柳五津知道华一方考虑的不止奸细问题,还有更长远的后患……然而,不一定要借机让林陌死和他断绝关系,如果与他细谈让他彻底归隐岂非更好。识人很准的两大首领,其实打心里都觉得林陌是被人陷害。
柳五津亲自出面,威信不及华一方,却因与林阡更近而难以拒绝,吴曦正想方设法和柳五津周转、以及对华一方反驳,不想此刻在林陌对面被他连环数刀逼得连连后退的云之外,陡然双眼一瞪,身影一晃,吐出一大口血来。
“师父!”“云老前辈!”云之外的徒弟、小秦淮的会众冒死冲前,不料云之外倒地后呼吸全无,德高望重的抗金老领袖,竟无谓牺牲在这里,实在是给这局面火上浇油,柳五津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咽了回去,当即去给云之外传功抢救,而林陌眼神里的红色,正一点点地淡下去……
片刻之后,柳五津终究放弃,云老旧病复发无药可救,小秦淮一干人等尽数痛哭:“老堂主!”“柳前辈,您可得给我们一个交代!”柳五津神色凝重只觉胸口堵得慌,云之外死得太巧,林陌这罪名瞬然又添一笔,他真的害死了李君前麾下的抗金领袖……
“华大侠,口口声声说盟王与他早无瓜葛,那为何柳前辈事已至此还说情?而你,亲家都被他的同党杀了,战友也被他自己杀了,也不敢上前教训?还有你,宋将军……”吴曦转过头来,看向宋恒:“你竟无动于衷吗,他传递的,可是你宋恒驻地地图!千万人的性命!”
宋恒原还呆若木鸡,却骤然想起昨晚华一方的话,林陌这件事,真的不能波及主公……既然事件已经发生,唯一的断绝方法,是代主公大义灭亲:“主公若在这里,也不会包庇他,他是奸细,就要接受处罚!”林陌闻言,神情一黯,打斗过程中姚淮源等人的后援正络绎不绝。
“说是说得好,做得到吗。短刀谷的英雄好汉,这林陌你们自己看着办。”朱子墨在云之外的尸体旁嘲讽,意思是说,正是你们不动手,才连累了其它人。
“什么英雄好汉,连她一个小丫头都不肯放过吗。”陌抱着失血过多奄奄一息的扶风,她本来没有伤到要害,完全可以救,可是这不是平日里,不是来找证人,而是决一死战……
扶风半昏半醒:“少爷,别管我,你先走!”话音未落,斜路出来又是明晃晃的一刀。
水泄不通,已走不掉,越想留下澄清,越是留下送死,酣战多时,他身上也大小十几处伤,却烧得火热,斗志激越。战意被燃,赫然冲灌,也罢,那人是川蜀官兵,本就无甚交集的,真要杀、他也无所谓……但下一步,一把拉开那人而正面来刺自己的剑,剑主却是宋恒,宋恒是谁,交集多少,为何光线如此刺眼……
那年春天,天骄带着宋恒来与自己引见,那少年,带着一丝高傲却友善地笑称自己是主公。
那年夏天,父亲与华一方喝酒,戏言华一方你输了就教我阡儿一套拳法。
主公?阡儿?
他们,全都已经是林阡的现在,和自己……那已成镜中的人生啊。
玉龙剑与双刀交戈,如良辰美景光速跌落万丈深渊。一剑又一剑,一刀又一刀,都剜在林陌心脏,永世不忘。
九分天下里卓绝的江西一剑封天下,一旦他出手林陌岂有招架的可能,再加上气血紊乱、怀中还护着个扶风,只能是节节败退、凌乱不堪,不到十回合,便就大势已去。未料恰在此时,暗地还有人伸出一脚来绊,他重心失衡,险些倒在地上,而寒光炫目,玉龙剑近在咫尺。
幽暗昏惑,无物以相,不过如此!
电光火石间,围墙那边翻上个黑衣女子,一支袖箭打偏了宋恒玉龙剑,同时将林陌主仆二人救了上去,临去只留下一片烟雾和一句冷笑:“好一群 宋人,只知以多欺少!”
那时林陌已昏昏沉沉,只懂机械性地随着她走,身后,却传来无穷无尽的指责和唾骂:“控弦庄奸细!”“当真是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