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中午,以统帅朱大典为首的山东行营官员及各路明军将官果然纷纷前来丹霞山上,向在这里的琼海军诸将道贺。而这边也早有准备,在蓬莱阁上开了几十桌宴席招待众人。
蓬莱阁本是道观,开出来的宴席自然以素淡为主。不过如今这阁子里其实没几个道士,叛军占据时把人都赶走了,后来陆陆续续返回来一些,但北纬却下令不允许他们回到道观里头去——蓬莱阁占据了丹霞山顶,视野良好。让这帮道士四处乱窜,岂不是把全军的虚实都让他们窥探了去?所以除去几个七老八十,明显是有老花眼,肯定作不了奸细的被放进来充充门面,免得人家说他们强占道观传出去不好听,剩下都给安置在城外窝棚里,只说要确定身份后才能允许回归,实际上在琼州军撤离登州以前是肯定没戏的。
不过因为有庞雨这个建筑师在,对于蓬莱阁这等文化古迹的保护却很注意。当初水城是不战而下,蓬莱阁本就没受什么破坏,庞雨后来又专门抽调人手资金加以修葺——哪怕是在叛乱刚刚被平定,他手头被各种杂务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时也未曾忽视此处,到如今这座阁子已经整修一新,很有些可观之处。
朱大典过来时便很满意,他上次一到登州便来过蓬莱阁,当时阁子上正有不少木匠在敲敲打打搞修缮。朱大典嘴上不说心里难免嘀咕的——这短毛一向注重西夷之学,由他们安排人手修葺蓬莱阁可别搞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出来。
不过今天一看之下倒没什么话说,完完全全是按传统样式搞的,有些地方还刻意做旧了,这让朱大典很有一番意外之喜的感觉。心情愉快之下接连做了几首诗词,倒还颇见文采。
只可惜在座的大都是些丘八粗人,纵然能识得几个文字也不过可以阅读军报文书的水平,掉书袋把戏是万万支撑不起来的。而短毛这边虽然号称个个识文断字,但按明朝文人的标准也只是属于“识字”阶段——不会填词作诗如何能算得上是正宗读书人?
——做文抄公?明末之后唯有清代,清代文人中最有名的纳兰词已经被陈涛说好“借”走了,剩下大家比较熟悉的也就上万首乾隆御制诗了,这个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见人的。
故而朱大典纵有兴致,此时也只能跟谢三宝等几位进士同僚唱和一二。旁边众人虽然个个都凑趣说好,却终究夸赞不到关键处,总让人有一种隔靴搔痒之感,不过瘾哪。
谈论了一阵子诗词文道,终究还是转换话题回到当前军政方面,在这方面厅中所有人都能插得上话,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有意无意的,朱大典开始把话题引向这座蓬莱水城对于大明的重要性,以及登州府的新任知府何时可以上任等等杂事上去……意思虽然隐晦,但厅中那帮人个个都是老于世故的,一听之下便都把目光朝琼海军这边投注过来——这分明是要从虎口里夺食了啊
琼海军这么千里迢迢跑来山东,任谁也不会相信他们当真只是一心为朝廷效忠。各路军头们私下谈起来时倒也颇为佩服这帮短毛的胆略——居然敢把手伸到山东来,当真是胆大包天,完全是看不清形势了。
席面上头,几位外路将军看着琼州军那几位头领,心里头都是暗暗摇头——其实朝廷既然已将海南封给你们,那么南方诸路岂不是都向你们打开了大门?两广,福建,哪怕到江浙一带沿海,只要别太过份,朝廷多半还能容忍的。
——可山东是什么地方?连接南北漕运的核心之地,往北边走不了多远便是京师,南下轻松便可直取江南,如此重地,朝廷怎么可能允许有外路人马插手进来?
即使眼下朝廷为了平息叛乱而不得不容忍一二,事情结束以后也必然要设法收回。你们琼海军纵使战力再强,如此触犯朝廷逆鳞,事情绝不可能得到善终。除非你们短毛当真重竖反旗强占此地,那确实谁都拿你们没办法——可老窝在海南的却千里迢迢跑山东来造反,哪家兵法上也没这么玩的吧
…………
随着朱大典轻悄悄几句话一说,厅堂中瞬时变得一片寂静,多少双眼睛都在朝琼海军那些人看了过去。辽东军席面上,小将军吴三桂手中酒杯微微转动着,若有所思注视着解席他们,眼中呈现出某种疑惑。
他对琼海军评价一向极高,以那些人先前所表现出的深谋远虑,绝对不可能料想不到朝廷在战后的态度,如果这些人当真想要谋取登州,他们就不该那么快把叛军打掉——只要叛军还在山东一天,朝廷就无暇顾及他们,养寇自重的道理他相信这些人肯定是明白的。
果然,听到朱大典表露出想要为朝廷收回登州的意思,琼海军那几位首领一点都没现出意外之色,他们只是笑了笑,互相瞧瞧,之后却是由敖萨扬开口。
他并没有拐弯抹角,上来就直奔主题:
“我们完全能理解大明朝廷对于登州地区的关切与重视,琼海镇既然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就不会再与大明为敌,这一点,朱府台,谢巡按两位大人尽可以放心。”
干净利落的宣言让原本还准备绕一阵弯子的朱大典和谢三宝都是一愣,连同周围那些等着看热闹的武将丘八也都有些发傻,心说这短毛今天咋改了脾气?莫非他们的新歌还会随着年份更改的?
但有几个灵活点的又纷纷把目光投向解席身上——那位敖参谋毕竟不是正主儿,这位解团长才是。虽说短毛这帮人内部一向很团结,从没听过有闹矛盾的说法,但如此重大之事,还是要听解席本人说了才算。
对此解席却只是咧开嘴哈哈一笑,回头看了庞雨一眼——庞雨和解席二人自从上回在明军营寨中硬气了一把之后,他们俩在和明军官员交涉中的角色就被定义为强硬派了,有什么不太好听,或是比较强硬的意见,都由他们来表达。
当然相应的,团队中肯定也需要温和派,北纬不肯担当这个角色,只好由敖萨扬和石亦生两位出面——后者其实也不大适合,他那阴阳怪气的吐槽常常让人下不来台,只是由于一手高超的外科手术在这种冷兵器时代能够发挥出最大作用,民间军中都视其为医神,自是不敢稍有得罪。
其实石亦生在穿越之前也只是个普通外科大夫罢了,做做普通清创缝合手术还行,对于那些复杂手术接触也不多。但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练手的机会却大大增加,尤其是一场恶战打完,成百上千名伤员等着救治,这个经验值积累起来绝对飞快按他说法哪怕是个彻底外行,这么练上一段时间也能变成熟练工了,故此石大夫的医护营里招人条件很低,只要不晕血就行,培养卫生员的速度也是极快。
……言归正传,此时此刻,面对朱大典等人一脸殷切的表情,解席先是点头肯定了敖萨扬的言论:
“关于这方面,敖参谋所言,乃是我军上下的共识。登州府城和这处蓬莱水城,终究还是要归还给大明的,我们无意长期占据。”
老解这句话让朱大典以及其他明朝官僚的脸色都一下子放松下来,短毛说话算话这一点是很著名的,既然连解席都这么说,那他们就真可以放心了。
但这时候边上庞雨也慢悠悠开口了:
“只是眼下府城周边还有许多战俘和流民尚未料理妥当,而且那些流民之中有许多并不肯到南方去,终究是故土难离……”
朱大典先是没在意,随口回应:
“这个无妨,待地方官上任以后自有安民之责。”
庞雨微微一笑,缓缓说道:
“请恕我冒昧,据我们了解,那些人之所以流离失所,除了叛军为祸外,也有不少受不了地方上压榨被迫逃出,他们对于大明的官儿恐怕有些……难以接受。”
朱大典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如今战乱已平,琼海军和郑家船队又在一刻不停的运人去南方,但聚集到登州附近的流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在逐日增加。这其中真正受战乱迫害失去家园的已经不太多,反而出现许多真正的所谓“流民”——在大明统治区域丧失了土地和财产,一无所有的人。
他们中有些是由于近年越来越严重的天灾,田地中没有收成,不得不外出逃难。但更多还是因为**,被地方豪强劣绅联合贪官污吏巧取豪夺,侵占了土地,从而被迫离开家园。这些流民如今在大明境内比比皆是,河北,山东,山西,甚至较为富裕的江南地区也有出现。本来他们的流向大都是城市里,形成雇工阶层——所谓“明末资本主义的萌芽”是也。
可在山东一省,最近的形势却略有改观——随着登州大捷消息的四处传播,琼海军对待流民的各类安置政策也开始随着返乡难民和驿站军报到处流传,这其中自然也有穿越众使用了一些宣传手段的关系——在这方面他们的各种鬼主意可比明朝人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去。
——只要到登州府来找短毛,就能分到至少十亩地,而且哪怕再荒的年份都能保证全家吃饱肚子琼海军的这条宣传语中刻意没提要搬迁到南方岛屿上的事情,很多人还以为是在山东本地分田呢,当即就兴高采烈的找来了。
来了之后才发现不是那么简单的,但也不能说短毛欺骗——要在本地分田可以,只是要等短毛跟朝廷谈妥协议,找好地方之后才能施行。而如果愿意去南方开发荒岛,则立刻能分配到二十亩地,且赠送住房,农具,以及第一年的种子粮食等物……在如此优惠的条件之下,不少人决定去南方碰碰运气。当然他们在那里都得到了很好的安置,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而决定留下来等着在山东本地分田的也有,琼海军并不在意每天两顿稀粥养着他们。这时候就成为他们与朝廷讨价还价的武器了。朱大典以前就知道有这回事,但此时听庞雨正式提出,脸上立刻显出不豫之色来——你们怎么能随便许诺呢?到时候要谈不妥,朝廷不同意在山东分地怎么办?难道把责任全推到朝廷身上?
但这时候他却不能发火,登州府如此重要,朝廷哪怕付出再大代价也要将其收回。人家肯让出登州已经表现出足够诚意,若一点条件都不开那才叫奇怪。
不过之后朱大典并没有再继续细问下去——短毛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只要探明他们没有长久占据之意,那些细节问题完全可以放到私下里谈判。毕竟对方也已经表现出他们并非无欲无求,双方恐怕还有一阵子扯皮。
于是这一天的蓬莱阁酒宴,众人都在非常友好和睦的气氛中度过,心头最大一根刺被拔除,朱大典心情极好,觥筹交错之间几乎是来者不拒,喝了许多酒,不知不觉竟然酩酊大醉,后来还是让人抬回去的。
……
过了两天以后,朱,谢二人再度带着幕僚悄悄造访琼海军营地,这回他们是来正式谈条件的,见面坐下以后朱大典就跟这帮短毛开门见山,丝毫不兜圈子:
“你们想要哪儿?”
解席呵呵一笑,旁边谢三宝已经把山东地图拿了过来,虽然很粗糙,但好歹各处军寨是在上面标出来的。老解伸出手指头在某处军寨名字上点了一点,朱大典探头过去一看,脸上略略现出诧异之色:
“威海卫?那里可不是什么适合耕种之地。附近多山而少田,恐怕养不活太多丁口的。”
“但是那里有一处不错的港口,我们可以通过港口从南方运粮食过来。”
因为只有几个人,解席也不隐瞒。他们谋取威海主要是为了建立港口基地,倒并不在意附近田地有多少,到时候大部分流民肯定还是要弄到南方去的,无论他们原本的意愿如何——他们对自家忽悠人的本事很有自信。
“威海,靖海,成山三卫,乃是我大明护卫山东的门户之所在,地位也很重要,朝廷恐怕未必肯轻易松口。”
朱大典又举出一点不利之处,但解席毫不在意:
“这三卫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防备海上,特别是倭寇。如今大明的沿海洋面是有我们琼海军保护,至于倭寇……说不定都要打到他们老家去,总之朝廷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三卫的重要性不是那么显著了,况且我们只需要其中一处。”
连续几句话让朱大典无可奈何,看来对方是铁了心就要这里了,于是这位山东知府兼行营统帅答应尽快上书天子,表奏解席转到威海为将,至于是什么职务则要看朝廷的赏赐了……游击,参将,副将,甚至于总兵官都有可能,毕竟他这次立功太大。
除了交换地方,朱大典这次还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确定琼海军留在山东的人数——把这两千多剽悍精锐部队统统留下显然是不可行的,那样朝廷将整天提心吊胆,同时也将不得不在山东驻留重兵,以防短毛随时发难——这帮人既然可以轻取登州府一次,自然也能攻下第二次。
对此庞雨等人也不为己甚,本来山东事毕后他们也不打算在这里留太多作战部队。有护住港口和舰队的能力即可——舰队多半还不需要他们陆军保护,人家每条船上都自带陆战队。
经过一番商议,最终确定琼海军可在山东留下一个营,六百人左右的部队。这样双方都感到比较安全——解席等人认为六百人足以保障未来港口安全,而大明则觉得六百人不算多,哪怕是短毛的军队,区区六百之数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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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日了,新的一个月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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