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这边人人色变。解席更一把拎住王璞脖子,将他提拉起来,怒声喝道:
“……你从哪儿知道的?还了解多少?”
——关于电报和电话,这里倒并没有刻意隐瞒,有几次还在本地人面前展示了一下和临高那边的即时通讯能力。但是关于广州的情报站却是绝密,除了专门培训出来的几个收发报人员,他们从没向任何本地人透露过广州站的消息。
虽然两脚都离开了地面,王璞却并不挣扎,只是微微笑道:
“在下不过以常理度之而已——诸位既是有那秘术,绝不可能不用来传递军情。这一两年来,举凡朝廷动向,尚未出广州城,此地就已尽数知晓——广州城里定是有诸位先生的耳目,自不待言。”
解席脸色阴晴不定,不过对方说得也有道理——虽然他们在情报站的事情上极力保密,但很多时候,琼州府这边是根据广州传来的消息做出反应,这却属于公开行动,绝定瞒不了人的。
只要稍微有心点的人,肯定就能判断出其中奥妙。所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的情报都是从公开渠道泄漏”,这句话绝对是至理名言。
想了想。解席把人放下,哼了一声:
“可以帮你传递消息,不过我们的人不可能公开把电报送上门去,所以你和那位陈元朗之间有什么密记密押,最好说明白了,否则人家不认可不关咱们事。另外,王介山,再提醒你一下——你小子偷偷摸摸画地图,在行政班子里头安插情报人员,这些咱们都看在眼里呢,只不过不跟你计较罢了。可凡事别太过份,如果我们在广州的人员因为帮了你这次而受到损失,肯定是要你负责任的!”
王璞则再度低下头去,深施一礼:
“吾为明臣,自当为大明效力。但这两年来,承蒙诸位先生以诚相待,在下亦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如今我只盼朝廷能招安成功,这样既不负朝廷之恩,也无愧诸位之德……解头领尽可放心,不该打听的消息,我不会去刺探,不该做的事情,更决不会去做。”
见王璞脸上神色肃然,郑重已极的说出这番话来,解席面色稍缓,微微颔首道:
“记住你的话……好,把文件送电报房去吧。”
…………
广州城。巡抚衙门。
两广总督王尊德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眼睛直愣愣看着面前桌案上几样东西: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当然还有一把短刀……
邢祚昌那批人匆匆忙忙在雷州半岛登陆后,讨伐大军实际上已经解散。郑家的船队是连夜赶回福建去,而两广本地军队却死活不敢再坐船,宁肯通过陆路慢慢走回家。所以到目前为止,前方其实并没有什么消息送回来,也没收到切实的败报,
但前线形势还用得着别人来报告么?——人短毛都炮轰广州城了!王海阳他们那一番“好意”没有白费:炮轰广州城那天,王尊德正在他的观景小楼上。港口码头以及珠江水道上的一切,他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事实上,在开战之前,包括锦衣卫周晟,安抚司方文正,以及琼州岛上王璞等亲身和短毛打过交道的人都在劝谏他,说短毛军的战力远远超出常人想象,大明军恐怕不是对手。
但更多的人对于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这其中也包括王尊德自己。他们对于战争的概念依然停留在一大帮人打群架的地步……王璞的信息和密谍探来的消息都说短毛那边不过几千人,这边却有整整三万大军呢!踩都能踩死他们了。
说真的。直到几天前,在看到那短毛钢铁船上众炮齐发的冲天威势之前,王尊德还一直觉得自己是非常谨慎了——不是说短毛精于火器么?那索性联合了西洋夷人一起进攻,以火器对火器,怎么样也能打个旗鼓相当吧?
可结局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是那些反对他征讨短毛军的人,恐怕也没想到那帮髡发反贼竟然嚣张到如此地步——人家两条西洋军船,都狼狈不堪逃到港口里面了,表示投降之意的白旗挂满桅杆,却照样给毫不容情的击沉。直到那时候,这些大明官僚才知道:原来火器之间也是有高下之别的。和短毛军的武器相比,西夷手里不过一堆烧火棍儿……
杀人不过头点地,而那艘短毛钢铁大船却是肆无忌惮在珠江中横冲直撞,为了维护大明帝国的尊严,珠江口两岸的炮台给轰了个七七八八……包括靠近码头的几处军用仓库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现在是讨伐军还没回来,若等大批军队回到广州城,连他们的补给都成问题。
但王尊德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考虑军队补给这类“小事”了,尽管先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考虑,可现在形势却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还不知道拜那面“酱油旗”之赐,出征明军基本没有损伤,虽然有逃上岸的西洋人大骂明军和海盗勾结,但在王尊德心目中,连广州港都受到攻击,前方出征部队肯定是全军覆没了。
全军覆没啊——不仅仅是两广,连同旁边的福建,贵州,云南……整个大明南方的机动军事力量几乎一扫而空。这是什么罪责?王尊德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若是征讨失败,大不了本人丢官罢职。反正他的年岁和身体状况都到了线。可现在败成这个样子,就绝不仅仅是丢官那么简单了。
“半壁江山啊……南方沦丧,皆吾之过也……”
作了那么多年两广总督,王尊德的战略眼光并不差。本来大明王朝这几年形势就不好,自前年己巳之变,后金兵攻至北京城下后,大明的北方局面可以说是糜烂,陕西又是盗贼蜂起,也就剩南边还安静些。而这一战之后,明帝国南方的机动力量又遭遇重大损失,再也无力应对各种变乱。
王尊德本以为短毛会趁机攻下广州城,照当时形势看那根本毫无难度。不过那帮髡人不知为何却并没有这么干,那艘钢铁巨船虽然嚣张跋扈,在水面上横冲直撞一通后居然就这么走掉了。
但王尊德心里明白,只要那些人愿意,他们随时可以返回来。轻轻松松的拿下广州。就算短毛不发难,若是云南贵州一带蛮族再闹腾起来,当地官员找他要回前来支援的部队,他也无法交差。
“也只有一死了之啦……希望真能一死了之吧……”
王尊德喃喃自语道,虽然这时候就算一死怕也难逃“畏罪自杀”恶名,可好歹算是主动以死顶罪,免得等朝廷发落下来,不单自身难保。连家人都会受到拖累。
其实,就算不借助外力,他的生命之火也差不多要燃尽了——王尊德伸手想要去拿那毒酒杯,手臂却颤抖不已。不知道是因为衰弱还是紧张,好不容易把杯子握在手中,却是泼泼洒洒的,怎么也举不到嘴边。
门口,轻轻的敲门声已经响了许久,此时终于无声无息打开一条缝……然后,在看到屋顶形势后,一个人影惊慌失措扑进来。一巴掌将王尊德手中酒杯,还有桌上凶器统统扫到了地上。
“思公,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来人正是陈耀陈元朗,王璞的至交好友,两广总督身边最受信任的钱粮师爷。他手里拿着一叠纸张文件,正是广州情报站的专用记录纸,上面文字还大都用简体书写——时间紧迫,陈耀都来不及另外抄录一遍,直接就拿着原稿过来了。
虽是被打落了手中酒杯,这位平素最重礼仪的两广总督此时却并没有什么恼怒之意,只是微微苦笑:
“吾若不死,这两广大小官员,恐怕都要受到牵累。元郎,连你也难脱罪责啊。”
“未必!”
陈耀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将那文书送到王尊德面前:
“大人请看看这个!”
王尊德心不在焉接过文书,但在瞄到第一眼之后就马上直起了身子:
“鼎如他们还活着?”
“是,我大明军兵,此番几无损伤。”
陈耀面带笑容,只要军队还在,此次出征即使失败,罪责也不会太大——虽然他陈元朗只是个钱粮师爷,却也明白这一点。
王尊德果然气势一整,不再是个寻死老头儿,而又恢复到大明两广总督的威严。
他捧起那文书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王尊德当然能觉察到这文书来历诡秘,上面的文字缺笔严重,应该就是王璞上报短毛所习惯使用的“简体字”。但现在他没心思追究这些,关键在于这文书上记载的内容,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
不过他王存思为官多年,当然能看出来——这事儿说起来胆大包天,却未必不可行!
“……只是这么干的话,老夫一生清誉怕是要毁于一旦。我这里毕竟和福建不同,那些西洋夷人乃是老夫主动招来的。”
陈元朗低头不语,他知道王尊德最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比起个人声望,广州那么多官员属下的前途,以及他自己亲戚家人的命运当然更加重要。况且那不过是在西夷中间的声望。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果然,片刻之后,王尊德一拍桌子:
“罢了,反正将死之人,也不用在乎身后之名了。就按王介山之策办理吧……元朗,麻烦你帮我起草一份告捷文书,八百里露布传捷,向南京兵部,还有皇上报喜!”
…………
当天晚上,广州城中某处。
“抗议!抗议!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我们是盟军!”
荷兰商务代表德鲍尔先生气急败坏拍打着木头栅栏,大声提出抗议。但这毫无作用——监牢外面的中国士兵根本听不懂他的语言,反而充满恶意的瞪视着他们。当他感到不耐烦的时候,竟然用手中长矛向笼子里捅进来,差点把自己给扎伤了——要知道就连那些短毛魔鬼的炮火都没伤到自己呢。
德鲍尔的坐船正是几天前逃到广州港避难的两条西洋船之一,那也是整个西洋舰队中最后两条幸存的船只了,原以为逃进有炮台庇护的港口肯定是安全了,没想到那艘钢铁魔鬼竟然不依不饶,跟着冲进来坚持把船击沉。
好在就在岸边了,船上人员及时跳水爬上岸去,倒是大都保住了性命。不过没了武器没了船,又全身湿漉漉,只能寻求中国“盟友”的帮助。
此前在海上逃跑的过程中,也有被击伤的船自觉形势不妙,冲上大陆沿海沙滩搁浅,以求撤离人员的。这样算下来前前后后大约有两三百的西洋人进入到广东地域。本地的中国人一开始对他们还不错,给他们安排了休息的地方,还给了些粮食和燃料。可这才过了几天啊,就忽然翻脸,趁着夜晚没防备的时候,好几千名中**人包围了他们的营地,把他们统统关进了监狱!
“你们不能这么做!是你们主动邀请我们来的……背信弃义的中国人!卑鄙!无耻!”
德鲍尔,以及其他一些幸存的外国人,他们原来就很担心会发生这种事情。起初几天,被人善待的时候还庆幸过一番。有些人甚至还酝酿着将来等回到台湾或马尼拉后,再重新拉一支队伍过来,想办法在这里发一笔财,把在琼州的损失补回来。
可到了现在,最坏的局面终于出现,大陆和琼州岛上的中国人果然是串通起来对付他们的!当那些中国人终于显现出狰狞面目时,这些西洋人却只能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词汇,愤怒咒骂着那些无耻的中国人。
可那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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