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即便无事,孙润年也不太愿意待在家里,与鲜明辉煌的士族田庄一比,寒门终究是稍逊一头,让他总有一种被压下去的感觉,他的家族一直依附义兴许氏,他又在会稽郡郡守许慎手下办事,平日里走动频繁,关系密切,公务多了便寄居在许慎家中,美妾佳肴自然让他乐不思蜀。
然而,家还是要回的。
古人云,糟糠之妻不可弃,更何况,妻子与他门楣对等,亦是寒门出身,家族之间利益关系绑定在一起,无论外面的风景如何让他流连忘返,却也终究要返。
只是今日他刚进厅堂,便被妻子拉住,屏退其他人,夫妻之间相互对视。
“怎么了今日,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孙润年说着看似关心的话,只是看到妻子逊色于歌姬美妾的模样,让他觉得非常别扭。
夫妻二人早已心照不宣,妻子甄氏对他关心的话并不在意,反而嘲笑道:“看来郡守大人家中姬妾品貌上佳,郎君浏览日久,脸色大抵是不如妾身,所以说,还请先照顾好自己……”
“你有什么事?”孙润年可不想听甄氏的冷嘲热讽。
“妾身什么事都没有,有事的是郎君。不知日夜流连忘返于郡守府上的郎君,可听到关于郡守大人的传闻?”甄氏脸色有些可怕,“有传闻说郡守许慎不但私挪军款,更是私通流民军,联合有谋逆之嫌,甚至不惜以身犯法,诬陷王氏,来表明自己逆反之志……郎君非要与其亲近,妾身本不应插嘴,只是郎君,你并非只有一人,背后还有孙、甄两家,谋逆之心,株连九族,还请仔细斟酌!”
孙润年心头一颤,看着面色可惧的妻子,不知其所言真假,但就算是传言,依附于许慎的他可不是什么大人物,指不定会被连累。
只是,这能放弃眼前的荣华吗……
……
闲暇之时,谢安总喜欢捕鱼打猎,与名士、名僧同游,如今虽官至侍中,却依旧闲散。
“安石将逸少家三郎、四郎遣回,于此时风雨中,怕是多又不适,逸少虽性情宽和,心中却难免会有怨气。”谢安身边垂钓者说道,语气有些担忧。
谢安将鱼竿搁置在一边,正看着一封信,听着身边之人的担忧,笑了起来:“就怕逸少并不知情,在他们离开之前,我写了一封信让他们带回去,他们的二哥王叔平打开了信,自然会帮他们找借口应付过去……你且看看这封信。”
垂钓者接过来,看了一遍之后非常惊讶,疑惑地看着谢安。
谢安拢了拢身上的乌衣,站起来,目光远远地掠过低矮的池边灌木,望向天际线:“令姜侄女返家之后对王叔平百般不待见,我便陪着她回去,恰逢叔平在学堂讲课,也是他提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言论之时,风采卓然,那时我就知道,某些人终究是厚积薄发,属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那一类人,叔平品性佳好,如今又有能力,我那侄女,只怕心爱还来不及,应该不会嫌弃了。”
“现在关于许慎的谣言亦是风生水起,应该出自王叔平的手笔……只是,如此做法,又与许慎一等有何区别?”垂钓者疑惑道,对王凝之的品性表示怀疑。
谢安摇摇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极是快心之事,方显叔平风流洒脱之趣……”
……
“黑七儿再讲些故事吧。”
夕阳下,几个人影拉得很长很长,从村口的老柳一直想外拉伸,混入昏黄的光泽之中,模糊不堪。
有了经验之后,黑七儿他们经过考察,就被允许单独跟着道人下山,道人们走街串巷,治病救人,他则带着宣扬教义的故事,给人讲些故事,往往自己也会沉浸在其中,想到种种表象,想到那日出席钱塘道聚会是别人尊重的目光,他就很有成就感,认定这是一条出路,热爱这份难得的事业,自然会沉浸进去,以至于讲的故事都带有感情,被乡民所喜。
只是那些故事很多都是道人们编撰,少部分则是王凝之送过来的,近日他所知道的故事都讲完了,如今被人问起,去不知该讲些什么,只能无奈地摊开双手:“没有了,今天的故事讲完了,等以后有新故事了再讲。”
周围的人很扫兴,却也不会埋怨,与一些村民相比,黑七儿的年龄有些小,双方都会相互体谅。
不过故事讲没了,黑七儿跟着的道人冯新依旧没有完成今天的救治,他们只能随意聊些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上面的那些大人物,名人轶事往往是村民、佃农等等茶余饭后最活跃的谈资,今日也不例外。
“前些日子黑七儿你说那会稽郡守许慎陷害叔平公子,如今有什么结果?”受到黑七儿的感染,王凝之在这群人心中有着很高的地位,“叔平公子不会受到影响吧,风评太差会受到中正的嫌恶。”
“别乱想……公子,是个极厉害的人,区区会稽郡守,又有何惧!”黑七儿摇头训斥那人的胡思乱想,“许慎会传播谣言,公子也会,而且公子更高一筹,如今会稽郡那边正流传着‘郡守许慎通敌卖国’,风声更是大过他对王家的诬陷。”
“通敌卖国?是真是假?”
“你管他真假,这种坏名声一出来,你们觉得许慎还能安稳的坐在郡守的位子上?”
“嘶……”质朴的村民吸着冷气,稍小一点的无法理解,但已然成年的那种,却是不得不感叹,不愧是公子,随随便便,还是用许慎的歪招儿就打的对方找不着北,着实厉害。
……
办完公务回到家中,还未得到休息,司马奕就笑呵呵地抓住阮琴。
“何事值得高兴,郎君都笑出皱纹来了?”
“还记得那日琴儿所说的,那王叔平是个狠人么……啧啧啧,真狠啊,果然是真狠啊!”他连连感叹。
“王叔平动手了?”
“如今那些关于王氏的污浊言论已经被替换掉,大街小巷上流传的,尽是那许慎的事儿。”
“哦?是吗,那我可要去听一听。”
“不用多此一举,歇息时我自会告诉你。”
……
时间虽有前后,却多是在一个集中点上。
田野,乡间,依山傍水的乌衣巷,大街小巷;道观,寺庙,漫山遍野;袁氏、萧氏、庾氏等大小世家。
关于义兴许氏,会稽郡守许慎,流民帅许恒等等诸多相互亲近之人的各种言论,或通敌,或为奸作恶,或野心暴露,一系列五花八门甚至连郡守府中日夜举办无遮大会的风流雅事都传了出来。
满城风雨,一夜倾惯。
仿佛台风忽至,狠厉的风暴肆虐,将这种丑事****裸地暴露出来;又犹如背后一张大手,推动着,掌握着发展的轨迹,便是掌下某一环出现了松懈,也会鞭笞着、强制着,以最快的速度抚平缺漏。
王家,二房。
“不许悔棋,郎君你怎能总是耍赖。”
两个人的闺房,床铺上,这两个精力旺盛的人铺开一大片空旷,放着棋盘,正在下着五子棋。
王凝之伸出手放在棋盘上,却被谢道韫死死地按住,凡是波澜不惊的谢道韫如今却气的眉毛拧在一起,白嫩的小手压着他,同时从他手下抢下那一颗黑子,这才放手,有些喜悦地将妻子归为原处:“不耍赖,还能玩,耍赖以后就再也不玩了。”
“谁让娘子这么聪明,每次和你下棋我都得小心翼翼地,说不准就在哪里被你吃死。”王凝之有些无奈,却也无可奈何地松了手,虽然喜欢悔棋,但谢道韫身份特殊,还好凶好凶,与婢女环儿或者学堂的那些学生还是要区别对待。
谢道韫眨眨眼,盯着他:“郎君也很聪明,输棋应该是让着我吧?”
“怎么会,正常对垒我已经有些吃力了,如果还放水,那根本没法玩。”王凝之摇摇头,虽然确实没有灌注精力下棋,却总不至于为了彰显自己的聪慧在妻子面前夸张炫耀。
谢道韫半信半疑,嘴上依旧说着话,棋也依旧在下着。
王凝之不悔棋,就让自己的处境有些艰难,谢道韫的手法大开大合却不乏精密,逼迫他的棋子分散,想要连成五子,有些困难。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月亮被云彩遮住,似乎看不下去这对儿在正确的时间办不正确事的夫妻,这种事情说出去怕是会被人笑话,哪有结婚不久的小夫妻深夜在闺房中不行房事,却为了五子棋的悔棋与赢棋争得不可开交?
没过多久,房间里终于传出床铺晃动与男人呼吸的声音,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事业之后所带来的疲惫。
“郎君赢了。”谢道韫明亮的眼睛在烛火的映衬下,瞳孔很美,里面好像只容纳了慵懒地躺在床上的男人,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样子,忽然间笑了起来,笑声轻轻地,让人迷醉。
“你放水了。”受到气氛的影响,王凝之握住她的手。
“郎君也放水了,彼此彼此。”谢道韫将棋盘挪到床边的案几上,吹灭蜡烛,也躺了下来,“不管怎样,郎君都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