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时隐时现,‘梆梆梆梆’打更声隐隐传来。
天与地,因为月色忽然消隐变幻,万物开始变得迷离起来。月色尽管柔软如水,但也是万物的一部分,就像柔软的人心,是生命的一部分,在每个阶段,每一个无法预知事情发生前,心总在或期待或忐忑中准备,因为它稍有变幻,一切都会随之变幻着。
李玄伏在窗外,听屋内李渊与李世民对话,心下暗道:“原来李渊早在二十年前就已与百年老鬼推演过了未来天下。哼,此人城府之深,隐忍之力,雄心之巨,天下少有啊!
他不但通过神法异术的推演,将天机门派嫡传人视为带给李家人血光之灾的人,还为了日后夺取天下,阻隔江湖草莽带来的危险,竟通过预判,实施长达二十年的‘笼络绞杀’计划。如此看来,无论富贵镖事件还是飞驼帮、十二连环钱庄,或是泰山英雄会,甚至放纵三个儿子在江湖上发展势力,都不过是他周密计划中的一个小节。
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利用所有人与生俱来的贪婪,通过悄无声息的时间,让别人不知不觉在他一环套一环的计划中死去,而他也在计划中将预知的危险一点点消除。这样一来,等到他举起颠覆大隋旗帜,单就江湖层面,剩下的将全部是支持者。
常有人说,要成大事,需天时地利人具备,又说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可只要有心有力,忍得了心身之苦,狠得下心底情,哪怕众叛亲离,何尝不能得到天时地利人和这三者。
这个李渊,果然是人中无可匹敌的枭雄啊!”
李玄忽然想到在陈氏别院那个夜晚,沈无惧临终前与自己探讨江湖法则,曾告诉自己,近十几年来江湖就像一个被人操纵绞杀江湖英雄的诡异机器。每当江湖上有英雄样的或领袖般的人出现,就会有一件十几件或上百件与之关联密切的怪事和奇事发生。
江湖上的怪事奇事发生了,便是这台看不见摸不着的机器运转时,在其运转过程中,英雄样的或领袖般的人会坠入贪婪、流言、阴狠、无情、可笑的人性涡流里,尽管坠入其中人拼尽全力挣扎,用尽一切力气呼喊,最终还是会死去。最现实的例子就如富贵镖的出现,为了利益,人人趋之若鹜,直到最后顺理成章的被吞噬、猎杀、撕碎,直至消失无踪影。然而,是谁在十几年来一直操纵着这台令人生畏的机器?
那便是李渊,以及他的三个儿子。
临终前的沈无惧没看明白,疯癫的燕无敌没看明白,想要东山再起的上官枭雄、心性邪恶的南宫真师、自以为是的陆然、沉稳狠辣的朱涣、亦神亦鬼的百年老鬼。嗯,任谁都不曾看明白,因为他们都被自认为重要的利益蒙蔽了眼睛,丢掉最贵重的性命。
屋内灯光依旧明亮,但李渊父子脸色却凝重许多。
李渊道:“昔年极天门派第一代门主凭着一把古剑,打遍天下,最终成就了江湖不朽之地位。虽然该门派日渐衰落,可是百年来数次颠覆天下的绝命刺杀均与极天门派有关。”
李世民闻言,沉吟道:“极天门派我曾听说过,但却不知这个门派中人竟有如此大的能量。”李渊道:“能量!哈......这个词用得好。这种能量倘若得到爆发,那可是颠覆局势,改换天下的巨大力量啊。”李世民点头道:“如能斩敌军将帅之首级,那可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溃敌之法,不过纵观历史,即使荆轲那样的侠勇之人也没有成功,难道极天门人比荆轲还厉害?”李渊点点头道:“荆轲算什么,即使像专注、聂政那样十步杀一人,绝尘不留行的刺客勇士,也很难与极天门的人相比。”
李世民道:“极天门人为何厉害?”
李渊叹道:“该是他们天生的吧!”
李世民沉思道:“听说李玄小子是极天门派嫡传人。哦,怪不得您一定要杀了他。”顿了顿,似乎又有些不解,道:“不过,孩儿仍不懂。”李渊道:“不懂什么?”李世民道:“您既知他是极天门派的嫡传人,就应该在他小的时候将他杀掉,何必养虎为患,任其自然壮大呢?”
李渊闻言,点了点头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唉,一个被星宿光环罩着的人容易杀掉吗?嘿,你要记住,要消灭已知之敌,最好的办法不是杀了对方,而是让对方臣服于己,或让其不知不觉中变成废物。再说,那小子有沙安智沙半眼暗中保护,要杀他,任谁都很难下手的。”
李世民恍然道:“原来你让龙红叶将其养大而不杀,并非养虎为患,而是要在漫漫时间中将其养成一个十足废人。”
李渊闻言苦笑道:“当年我确实是安排龙红叶这样做,可是在近二十年的时间中,事事变化太大。唉,这个赌注下得,简直有全盘倾覆之危险。”李世民点了点头道:“这小子确是命大。不过,现在江湖格局仍按着您的‘笼络绞杀’计划实现了。爹爹,且不说我们三兄弟按照您的‘笼络’计划,几乎将江湖所有高手招之麾下,单说其后的‘绞杀’计划吧!朱涣、陆然、燕无敌、南宫真师、上官枭雄,甚至百年老鬼都在这计划中为了利益功名,互相猜忌,互相残杀,到目前为止,早已经没了潜在的威胁。嘿,您说过,百年老鬼死了后,您对江湖的顾虑将不再有了!”
室内安静极了,李氏父子相视着。
李渊点点头道:“数来算去,也只有这个李玄了。唉......我一直想,这个唤作李玄的年轻人到底会不会给李家带来血光之灾?!当然,若你们兄弟三人同心协力,不有怨隙,或许也能避免李家人发生血光之灾。”李世民默然半晌,才缓缓道:“血光之灾或在眼前,或在以后,但目前的大事,还是要尽快的下决心定下起事的日子啊!”李渊闻言沉吟道:“越到事情临近,不知为何,我竟然越有些瞻前顾后了。”
李世民道:“时不待我。爹爹,您若再不下定决心,趁此大好情势,顺民心应天意,成就李家万世基业,恐怕要被宇文化及占先啊!照现在情势而言,此事宜快不宜迟啊!”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忽然跪倒在地,泪流满面道:“父亲,您今夜留宿七星楼前,是不是接受了副宫监裴寂的安排,是否与......与恶帝最喜欢的两位妃子欢喜啦?”
李渊闻言,脸色巨变。
李世民叩头道:“爹,我想,此事终有一天会败露,若到那时,您若再做决定,只怕晚矣。”
李渊见李世民虽然跪在地上,满脸热泪的样子,但说起自己到七星楼前发生的事,眼中竟闪过一丝狡黠,不由一愣,‘呼’地站了起来,满脸暴怒喝道:“民儿,你......怎么知道我来七星楼前与......与两位贵妃发生......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好个民儿啊!你一直以来劝我早早举旗,是不是见我心存犹豫,总是下不了决定,便与裴寂合谋了今夜此事?是不是......是不是?快回答我。”
李世民见李渊脸色苍白,气的双唇直哆嗦,连连叩首道:“爹爹,您是个聪明人,我担心您的犹豫,错过最好的时机!”李渊长叹一声,摇头道:“虽说江湖上的事不再让我担忧,可......可......”李世民伏泣道:“你还在担心江湖以外的各方势力?您放心,咱们手握的几十万军队不是吃素的。”李渊闻言,喟然叹道:“仅凭几十万军队不行啊!如今,仍有一些厉害的人物在对方麾下。这些人一个抵得上十万军队,若不将这些人剪除,大事必定艰难。你起来吧!”李世民闻言站起来,沉思道:“我虽猜不透您所谓的厉害人物,但孩儿已然对一些人做了周密安排。”
李渊奇道:“你说说看。”
李世民道:“李密还没上瓦岗寨,我已收买了朱山河、郑兴,让他们从中挑拨李密与翟让之间的关系,若他们中计火拼,一个两败俱伤,内部不和的瓦岗寨必不会给我们夺取天下带来威胁。”李渊沉吟道:“若是李密成功上位,且将瓦岗寨的人捏合的更团结呢?”李世民道:“那也不怕!因为只要朱山河和郑兴这几人依旧贪婪,听从我们的话,不但李密被瓦解是迟早的事,就连我一直欣赏的秦琼、程知节几人归来投靠,也是迟早的事。”李渊盯着李世民看了半天,道:“民儿,你是我诸多子嗣中最聪明最有能力的......你对我举旗之事如此热衷,难道有什么想法?”李世民闻言,脸显惊慌,急忙躬身道:“父亲在上,孩儿怎么敢有其他想法呢!”
月色向西山隐去,天地进入黎明前最昏暗的时间。
万物模糊,东天依旧没有呈现一丝曙光的兆头。李玄听到这时,忽然感到李渊父子在江湖不断利用人性之弱点来完成设定的长远计划,其手段尽管不够光明正大,但细细一想,又觉着不够光明正大的手段之所以能持续下去,并不能完全怨责李渊父子。
试想,人性若不贪婪,若不向慕富贵,梦想着短时暴富或者一夜成名,即使他们的计划再长远再周密,也无用武之地。可是,人性的贪婪本是人之构成的部分,与生俱来,如要彻底根除,怕只有经过艰苦卓绝的自我调整,以及刻苦的修心养性才能根除。可是人生不过三万六千天,在如此短的时间,即使能做到心境空明,心止如水,又有谁愿为此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呢!再者,倘若是人人心境空明,心止如水,这个世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真会成为梦中的桃源国度?这恐怕也是不可能。
李玄伏在窗外,胡思乱想着,竟觉糊涂起来。他望了望屋内的李渊父子,脑际突然掠过唐冰临死前望着自己凄然绝望的模样,心中一痛,握住乌神宝剑的剑柄,正想破窗而入,将李渊父子斩于剑下,忽见一个侍女匆匆入了屋内,在李渊耳畔低语几句。李渊边听边点头,最后竟拍手大笑起来。屋外李玄不解,屋内李世民亦是不解。
李世民道:“父亲,遇着什么喜事啦,让您如此高兴?”李渊笑而不语,对李世民招招手道:“随我来,你自会知道。”二人说着,已然一前一后匆匆到了屏风后。此时再不出手,更待何时。但当李玄要跃起破窗而入时,忽觉左右两侧有人在注视自己。
他吃了一惊,环顾左右,见身侧左右斗檐上各站着一位灰衣灰袍的僧人。这两个僧人看上去尽管神色淡然,面容消瘦,且静静地站在檐尖,却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
李玄见了二僧,惊奇道:“知宗、知行大师,您二位怎会在此?”
左侧知宗禅师见李玄认出自己,微微笑道:“少侠还记得老僧?”
李玄躬身施礼道:“自然记得您啊!”知宗禅师点点头道:“那就请少侠移步说说话,怎样?”李玄微微一怔,忽然醒悟道:“难道二位大师来此是保护李渊父子么?”
知宗禅师点点头,高宣一声佛号,淡淡道:“正是。知悔主持知道少侠是向佛之人,所以特派我们来此劝说少侠剑下留人。他们父子心忧天下,在做拯救黎民好事。”
李玄闻言,不住冷笑道:“我是向佛之人便不该杀了他们父子?”
知宗禅师正色道:“向佛之人心中有佛,亦心存侠义,侠义为天,所以心存侠义之人岂能去杀心存天下之人!”李玄道:“这父子二人虽然心存天下,但所使手段卑鄙无耻,更与侠义不沾边,我为何要饶了他们?”知宗禅师还未应声,右侧知行禅师有些不耐道:‘少侠与我们也是老朋友,怎么就不能下楼去,听我师兄知悔主持细说其间道理呢?!”李玄仰天大笑道:“好吧!等我此间事了,自会束剑空手向知悔主持请罪,聆听他的教诲。”知行禅师恼怒道:“年轻狂妄,您真要执迷不悟了。”李玄听知行言语激烈,冷冷道:“我因与二位大师相知,不愿出手伤了和气,你再要我下楼,却是逼我强行出手了。”知行禅师道:“好啊!听说少侠最近无敌,老僧正想领教领教呢。”李玄淡淡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还请莫要出手为好。”
要知早先李玄在少林寺养伤时曾受知悔主持的指点,在藏经阁翻阅《空相洗髓经》后,武功大进。当时在进入无思无我状态时,曾无意中与知宗、知行、知聪三位禅师比试过。按照当时李玄的武功,已能以一敌三,何况现在他的武功早已经一日千里。
知宗禅师听二人越说越僵,微微一笑道:“少侠莫要急躁了,你以为只有我们二人来了么?”
李玄闻言抬头望去,见十四楼斗檐站着一僧,正是少林知愚禅师,而足下十二楼的斗檐上也站着一僧,正是少林智聪禅师。他上下看了看,心下暗道:“我一直奇怪李世民为何对自己身边高手的生死毫不吝惜,原来是因为有少林众僧保护着。嗯,少林寺佛法宽宏正大,有了他们护佑,自然不需要百年老鬼、朱涣这些旁门左道之人相助了。原来如此,李渊父子有了少林寺这张王牌,还要整个江湖的草莽作甚!”
他心里明白,尽管知宗、知行、知聪三位禅师不是自己的对手,可若加上深不可测的知愚禅师,情势便就不同了。眼见李渊父子到了屏风后,此时在楼上还是离去了?机会稍纵即逝,即使明知山有虎,难道就不偏往山中行了么?!他高声道:“几位大师,晚辈李玄心有苦衷,先得罪了。嘿,今时如能留命在,他日必定登寺请罪。”说着,身形一展,左掌拍碎窗户,飞身往里跃去。十四楼的知愚禅师听了李玄所言,袍袖一拂道:“年轻人固执了......”语声未了,人已飞到了李玄背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