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与老者几人听得蹄声劲急,转头望去,只见斜阳深处,光影斑驳迷离的大路仿佛天神在黄土地刻下的神秘莫测的线,但不知何因,现在这条线一样的路变得让人不安起来。时而清晰时而飘渺时而亲切时而遥远的路,给人便利,规范人们行走,承载着人们的梦想与荣耀,却又常常深埋下希望与死亡。这条路,还是这条路,却因青灰色的骏马泼刺刺的狂奔而来,让它不再平静。马似乎受了惊吓,悲嘶声不断,泼刺刺中四蹄翻飞,疯了似地,快若闪电。
马已近前。众人隐约可见马背上趴伏的是一名黑衣乘者。
黑衣乘者头戴范阳斗笠,双臂无力的垂着。诸人看不清他的面目,但觉他魁梧的身形趴在马背上,毫无知觉,几欲坠落。短须青年人姚子空见状,忙从拴马桩处赶了过来,与大眼睛姑娘一起惊讶地看着老者。老者亦表情惊异,不安之情渐渐浮现。
姚子空上前一步,挡在前面,奋力牵住狂躁青马的缰绳。
骏马奔的正急,骤然被姚子空奋力扯住缰绳,立刻扬起前蹄,一下子将黑衣乘者摔下了马背。大眼睛姑娘伸手接住跌下马背的黑衣乘者,翻转过来,只见他原本威猛凛凛的脸庞已然惨白如纸,一脸直如钢丝的络腮胡子凌乱不堪,再也不是先前生龙活虎的模样。大眼睛姑娘将黑衣乘者轻轻平放在地上,诸人围上前去看了,见黑衣乘者虎目圆睁,表情扭曲,嘴角一丝血迹尚未风干,而无力的身子躺在黄土地上,像极了一块黑色绸布,软软的不再是向老者拱手告别时,阔步有力的人了。
大眼睛姑娘见了黑衣乘者的面目,不禁花容失色,一双噙着泪水的大眼睛看着老者,又看了看姚子空,似乎极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姚子空拍了拍大眼睛姑娘的肩头,也是一脸凄然,哽咽着对老者道:“是沧龙大哥。”老者点了点头,上前拿过黑衣乘者沧龙的手腕试了试,长长叹息一声,又把沧龙翻转过来,平趴在地上,嗤的一声扯开他后背的衣衫。
李玄见一个黑紫色掌印赫然印在沧龙隆起的背脊上。
这个黑紫色掌印惊悚诡异,像一团醒目的浓墨滴落在无暇的宣纸上,更像一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伤人眼眸。
老者仔细看完,站起的时候,一双满是青筋枯瘦而宽大的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他看了看身旁的姚子空和大眼睛姑娘,叹息一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真的来了!如此看来,花蝴蝶现身,也只是为他探一探路而已,哼......他因谢木青叛帮之事彻底与飞龙教司马南结下了梁子......好好,他来了,他的生死便由我们说了算,不能让他死在飞龙教钟楚与司马南的手中。看来,我们决一死战的时辰快到了!”
李玄见黑衣乘者沧龙背脊上的掌印是由六个指印组成,掌印在背后,深深凹陷下去,该是被突袭一掌,骨断心碎。
一道阳光落在老者斑驳的发丝上,给人以苍凉无比之感。李玄自是不知老者口中的那人是谁,只是隐隐觉得,能一掌将黑衣乘者沧龙毙于马背,必定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望着老者眼神中射出的悲痛,不禁暗道:“这位老前辈武功深不可测,是什么人能让他如临大敌?唉......想来,他一生必然历经风雨,纵然老了,还试图要做个劈荆而行的人。眼下,他对我而言有莫大的救命恩情,他有难了,我岂能坐视不管......可是以我的微薄力量,不添乱已经是好的......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老者眸中闪过一丝凛凛寒芒,他神情镇定的看了看姚子空和大眼睛姑娘,半晌才缓缓道:“咱们先把沧龙葬了,一定做好标记,待完成了我们的大事,再来祭拜他!”微一沉吟,对姚子空道:“看来与沧龙一起去的弟兄们没有回来,只怕也遭了毒手。嘿,你即刻飞鸽传书给南面的兄弟,让他们一定护好咱们精心训就的信鸽,而且务必于明日落暮前到高双镇集结,其间倘若没有得到我的号令,不可妄动。子空,你现在也速往高双镇,周全一下那里吧!唉......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了。”
姚子空答应一声,走过几步,却又折身而返。
他看了看站在远处的李玄,又背对犹自伤心的大眼睛姑娘,略作犹豫后才低声对老者道:“帮主,属下有个建议,不知讲来是否妥当?”老者道:“有话但讲无妨。”姚子空轻声道:“属下先前看那年轻人身负的古剑,确是宝物,但他武功低微,不堪一击,若他背负如此宝剑在江湖行走,恐怕出不了陕西地界,便会剑丢人亡。”
老者沉默不语。姚子空又道:“可我们若是取了此剑,或对我们的大事有极大的帮助,若是不取,必会白白便宜了他人。”老者听罢,看也没看姚子空,沉声道:“子空,你可知道我们落得如今境地是什么原因?”望着远方半晌后,他神情萧索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唉......当年我大力扩张本帮,操之过急,导致招纳来的人良莠不齐、形神不一,以致本帮在江湖上的名声江河日下,人人畏若蛇蝎。”
姚子空点点头,似有所悟。老者叹了口气,缓缓道:“当年状况,何曾是我心所愿啊!”言毕,对姚子空摆了摆手,沉声道:“此事切莫再提。去吧,路上凶险,要小心谨慎。”他见姚子空离去,又对身旁的大眼睛姑娘柔声道:“阿莹,莫再伤心了。嘿,生亦何欢,死又有何惧!咱们前路尚远,还是留些力气去为沧龙报仇吧!”
老者当然明白,以李玄的武功背负宝剑行走江湖,无疑如一个刚刚蹒跚走路的孩童手持一串珠宝行走在闹市,路人岂不贼心浮动!但他此次不再隐秘自己的行踪,重现江湖,便是为了去除心中的宿怨。所以,他不想为了一把来历不明的宝剑而节外生枝。
淡雾散开,微风吹拂铺陈的大地淡淡光线,天地变的灰白起来,闷热的气息虽然随之散去不少,但依然湿热的让人极不舒服。李玄看着神情凝重的老者,见他一双眼睛虽被皱纹环绕,却并不昏暗,在斜阳映照下依然闪着熠熠的光芒。大眼睛姑娘止住悲伤,挺了挺身子,无声的站在老者身侧。这一老一少默然的望着远方,迎风的身躯像极了阵前两面不倒的旗帜。
李玄看着二人,暗自感慨:“老先生适才应对变故镇定自若,举手投足,仿佛指挥着千军万马,虽突遇敌军偷袭却神情坚定成足在胸,单就是这份沉稳坚毅已让人钦佩敬仰。”
此时姚子空早已打马远去,李玄心下又道:“先前听这位姑娘喊短须青年为姚哥哥,老者又唤他子空,那他必定叫做姚子空了。嗯,此人虽然冷漠,又生性暴躁,但却是一个济人急难的汉子......来日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出手相救的恩情。”
天色渐渐昏暗起来,风吹落叶,落叶在无助中纷纷飞舞,风中翻卷着厚重的泥土气息充斥在鼻端。李玄望着天边不断翻卷不断将柔软庞大身体变幻出千姿百态的灰色云层,心道:“这时而狰狞时而狂妄时而重叠时而交错的云,不就是这江湖么!”他正胡思乱想,一道电光划破天空,烈烈闪烁,宛若银龙,刹那间冲破天地,将天空与大地映的一片煞白。身旁久久不语的段啸天手握已断为两截的精钢枪,眼神茫然,喃喃自语道:“这天看来要下雨了。李兄,若要避雨,咱就到店内,若要赶路,咱们一起如何?”李玄看看段啸天,点了点头,明白他在暗示自己,当下最好的选择是离去,可莫要陷入他人的江湖纠纷中。可此刻不知为何,他胸中竟有一股热血涌动。他想也没想,冲到老者面前,道:“前辈莫要悲愤,晚辈虽然武功低微,但是还懂得知恩图报这四个字的份量,如您有需要,就请安排。”
段啸天听李玄如此说,脸色一红,讪讪不语。
老者闻言微微一笑,对李玄道:“如此多谢了。”微微沉吟后,又问道:“先前胖厮称你手中的剑是鬼泣剑,呵呵,能否借给老夫一观?”李玄道了声有何不可,便解下古剑包裹双手递给老者。老者接过古剑,细观一番,又将古剑递还给李玄,意味深长道:“此剑确与江湖中描述的鬼泣剑相差无几。嗯,年轻人,此剑非同寻常,你带着它行走江湖,可真要小心了!”
李玄点了点头,道:“晚辈定会谨记。前辈,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却但我还未请教您的高姓呢!”
老者微微一笑,看他满脸敬重之色,温言道:“若你常在江湖上行走,适才或能大致猜测出老夫的名字。既然你不知,那就别问了。嘿,如若知道了老夫的名字,或许对你不利。”老者见李玄神色间甚是失望,淡淡一笑道:“此时少侠心中定是在奇怪,这老头既然知晓我的刀法,却为何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其中定是有大大的古怪吧!”
李玄闻言忙道:“晚辈确是奇怪您为何知晓这路刀法的招式及出手精要,但却不敢心存其他古怪念头!”老者大笑,道:“存了古怪的念头也不妨事。”他看了看李玄,道:“这路流光雪月刀法虽然少现江湖,却并非无人不知。哼,流光雪月?名字取得很雅,但却是凌厉狠毒的刀式。”他仰天思索片时,叹息道:“五十年前,向来籍籍无名的九华山百胜刀派中出了一位使刀名家。这位姓黄的名家高手天生聪明绝顶。据说,他某日顿悟,依据本门内息吐纳之法,耗时数年自创了一路攻势凌厉的刀式,就是现在犀利繁复的流光雪月刀法。不过,让人好生奇怪,你既然会使这路刀法,却不知这路刀法的来历?能否相告你师父是谁,是哪里人氏?”
对于这路刀法的渊源,李玄是第一次听说。他听老者问到自己的师承,便抱了抱拳,道:“晚辈的授业恩师姓王,但王恩师具体是哪里人氏,师傅似乎不愿提及,我也不能问。”
老者‘哦’了声,点点头,目光转而看向远处,意味深长道:“这倒是个奇怪的师傅。嗯,这一路刀法你学了多少时日?”李玄想了想,面露惭色,道:“晚辈愚钝,学习这路刀法前后相加怕有月余吧。”老者听了,眸光闪过一丝惊诧之色,沉默片刻才道:“这已经很快了!年轻人,恕老朽直言,以你刀法对付普通的江湖客还算勉强,但若遇到真正的高手,却难是敌手。究其根源,皆因你内力太差。照目前的状况,只怕你已被牵连进了一桩莫名的江湖险事中。嘿,倘若你有意,可随我一同浪迹江湖。呵呵......我虽不敢保你无忧,但至少没人敢随便欺负你。”
李玄听老者说的诚恳,心下一动。
在旁的段啸天听了,侧转过身,背对着老者向李玄连使眼色,又转身恭恭敬敬对老者道:“前辈,我这位世兄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被那胖厮欺辱,幸得您指点相助才免去一死。按说该当誓死追随以死相报才对,但世兄家伯父母才逝不到一年,这时合该在坟前尽孝......所以......”老者闻言,哦了一声,眸光如寒星般盯了段啸天良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叹息一声道:“身为人子,合该此时尽孝,如此就算是老朽多言了!”
李玄看了看段啸天,知他此举是担心自己少年冲动,倘若就此一脚踏进了江湖,到时再想回头,亦是万难。可他心下还是纠缠万般,暗道:“适才自己得到老者寥寥数语指导,便险些将包林杀的狼狈不堪,由此推断,老前辈必定是位世外高人......我若今后追随他,得以指点,想来不但会武功大进,自己少时的江湖梦不就实现了吗!但若自己从此入了江湖,到时候再想去继承父亲的生意,只怕难亦!”
要知每个人生来都有一个热血沸腾的江湖梦,但这个江湖梦,毕竟是依据自己理想刻画而来的。就眼下而言,李玄才入江湖,便见到花蝴蝶与司马南的纠葛争斗,又遇上了包林的强势与贪婪,以及沧龙不明不白的死亡......这一些难道就是自己梦里向往的豪侠江湖么!江湖对他来说,不应是血溅五步和不明不白的争斗,而应是一个毫没担忧与恐惧,没有杀戮与纷争,无论春秋都充满平安与宁静之地。
李玄正犹豫不决,听老者又道:“年轻人,你去吧!若可终生不入江湖将是你一大幸事。但若到了哪一日,不得不入江湖,莫忘了要心存侠义,始终以宽待人。”一言甫毕,仰天大笑数声,转身离开。大眼睛姑娘先是听老者出言相留李玄,喜悦之情不禁溢于神色,待听段啸天替李玄婉言相拒,老者答应了,不禁焦急起来。
她见老者飘然离开,不由怔怔,急的跺着脚,来不及与李玄招呼一声,便匆忙追去。
李玄望着老者和大眼睛姑娘相继离开的背影,心中怅然起来,心道:“老前辈最后一席话,蕴含何意?难道是在责怪我不懂报恩?唉,江湖!难道我真有一天不得不入江湖么......”其实李玄心下怅然,也有对自己未能坚定地追随老者而感到不满。老者救了自己的性命,他却拒绝了与老者誓死相随,是不仁不义还是顾虑太多!
他长叹一声,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与段啸天上了马,李玄心下仍不明白老者为何问起自己的师承。还有,大眼睛姑娘为何对自己关怀备至,自己与她相识么?这些疑问沉甸甸的压在心中,随着他与段啸天纵马而去,翻滚飞扬在尘埃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