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厉一走,林思念便拂袖,将桌上的茶杯茶碗尽数扫落在地。
她在屋内徒然地转了两圈,心中汹涌起久违的恨意。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降临,黑暗将林思念层层包裹,她扶着桌椅缓缓坐下,握着拳头几番深呼吸,这才起身,从屉子中取出自己一直珍藏待用的松墨,滴水研磨。
润墨提笔,林思念指尖颤抖,将勾吻、龙涎、曼陀罗、夹竹桃等药材的名称和剂量一笔一笔落下。她这一生,从未生过什么害人的心思,却总被可笑的命运愚弄鞭策,不知不觉便走上了一跳没有归途的道路。
写完,她放下笔,闭目盖住眼中深沉凌厉的风暴。这样也好,她与花厉之间迟早会有个了解。
千不该,万不该,花厉不该动她的孩儿,那是她的心头肉,是她的命!
良久,她睁开眼,玉指拨开一只白玉瓷瓶的软塞,倒了一粒淡绿的药丸含入嘴中,然后起身,随手拿起衣架上的黑袍子罩在身上,将案上那两张纸扫入怀里,这才拖着产后虚弱的身躯,一步一步朝花厉的卧房走去。
天很沉闷,凉风阵阵,似乎有暴雨将至。林思念推开门门,花厉果然在房中等她。
他的卧房很大,装饰着孔雀翎和青瓷瓶,用九重帷幔层层隔开,颇有种金銮殿金碧辉煌的气势。林思念曳地的黑袍一寸寸拂过冰冷锃亮的地砖,她抬手掀开薄可透光的帷幔,走入了最里层。
花厉倚在榻上,殷红的长袍如火般倾泻而下,衬得他的面色白如鬼魅。他的身后是一面巨大的孔雀翎屏风,挂着从各地搜罗而来的宝剑和良弓。
而榻边上,跪着丫头和哑巴。
见到林思念的到来,哑巴猛地抬起了头,一双波澜不惊的黑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丫头轻轻唤了声夫人,已是止不住泪流满面,瘦小的身子因害怕而剧烈抖动。
“你来了。”花厉稍稍坐直了身子,挥袖屏退侍从,紫红的嘴扯了扯:“比我预料的要晚些。”
大约是母子连心,林思念一入房门没多久,内间便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声。孩子想必是饿的紧了,哭声由撕心裂肺渐渐变成有气无力,林思念心都揪疼了,对花厉又恨上了几分。
她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花厉却是冷声喝住了她:“站住,若是再往前,我便杀了你那小杂种。”
林思念抿了抿唇,强压住眼眶中的湿意,沉声道:“你让我给他喂点奶。”
花厉嗤笑一声,站起身来:“林思念,你最好弄清楚你现在的身份,再来同我讨价还价。”
听着亲生孩儿无助的哭声,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这种无助之感实在是太难受了。林思念咬紧牙,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几张纸来:“你要的东西都在这,药量和制作方式我都罗列清楚了,一共是三份,一张催功药,一张毒香配方,一张解药。”
林思念知道,当手中的东西交上去之后,她最后的一丁点儿利用价值也没有了,她再也没有任何可以拿来与花厉抗衡的筹码。
而花厉若是拿到了药方,大规模制作毒香,江湖上势必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甚至会波及朝廷。
花厉眼睛中闪过一抹疾光,他眯起狡黠的眼,嘴上挂着凉薄的笑意:“你不要过来。我知你擅长炼毒,难保身上会带着什么剧毒之物来刺杀我。”
林思念被他猜中了想法,眼中的光彩瞬间一黯。
花厉颇为得意地笑了起来,抬脚轻蔑地踢了踢跪在地上的哑巴,冷声吩咐:“去,给我把药方子拿来。”
哑巴不敢违命,踉跄着起身。他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还淌着血,他却浑然不觉,只摇摇晃晃地在林思念面前站定,抬着漆黑的眼看她。
那双漂亮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在涌动。
哑巴修长瘦削的手指动了动,好像有话要说,林思念却是将药方递过去,打断了他的动作:“拿给他吧。”
哑巴手指一僵,默然地垂眼,伸手接过药方子,又一瘸一拐地走回花厉榻边,将药方子呈了上去。
花厉却是后退一步,警觉地说:“你先将它打开。”
林思念忍不住出言讥讽道:“怎么,怕我学易水壮士,来个图穷匕见吗。”
小哑巴依言打开纸卷,里头并没有什么药香药粉,也没有暗藏毒针,确实只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药方子。
花厉这才放下心防,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来,接过药方粗略地扫视两眼,笑道:“你今日倒是乖巧了。”
林思念冷冷地望着他:“现在,我可以见我儿子了么。”
“不行。”孰料花厉拿到方子后,竟然翻脸不认账,只凉凉笑道:“那个小杂种我很不喜欢,尤其是想到他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更是厌恶了。”
“花厉!”林思念目光阴寒,乌发黑袍无风自动,徒然生出一股凛然的气势来,恨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呵,我要如何?”花厉仰头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的笑来,大声道:“我要他死!你的小杂种也好,谢少离也好,林肃也好,赵硕也好,所有人都该死!我要这天下匍匐在我的脚下,我要把他们从我身边抢走的,再一一地夺回来!”
话音未落,林思念却是突然发难,飞身掠过,一掌狠狠击上花厉的胸口!
孩子的啼哭赋予了她无限的仇恨和勇气,一时间她的速度极快,几乎发生在电石火光的一瞬。花厉本以为她已构不成了威胁,又是刚刚生完孩子,便放松了防备,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忙出掌与她正面迎击。
两人掌心相碰,功力相抵,浑厚的杀气四散开来,化为疾风将帷幔冲得七零八落。一旁的丫头惊叫一声,忙抱头爬到案几下躲了起来。
哑巴也站起身,眼中出现了焦虑和茫然之色,似乎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站在哪一边。
不多时,纷纷扬扬的帷幔缓缓落下,众人的视线复又清明起来。只见林思念一身黑衣挺立,目光如刀,满面戾气,而对面的花厉却是踉跄着后退一步,嘴角溢出一缕血丝来。
“不可能……”
花厉面色白了白,那只被林思念击中的手掌因震损了经脉而剧烈颤抖着,他瞪大眼了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掏出怀中的药方子,揉成一团摔在地上,疯狂道:“怨不得那股松墨的味道太过浓郁,想必是你在其中动了手脚!”
“你太过多疑狡诈,我早料到你不会让我近你的身,只能出此下策。”林思念冷笑一声:“不过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能稍稍让你的身体变得迟钝罢了。”
“不可能,不可能!”花厉本走火入魔了刺激之下,他整个人变得狰狞而癫狂,大吼道:“我已练成神功,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不可能伤到我!”
说罢,他抬起一掌,拍向林思念。
林思念负着手,轻飘飘躲开了。
花厉见一击不中,双手一抖,两柄短刃从他袖中钻出。他的剑法快而凌厉,厉声冷笑道:“我先杀了你,再杀了那小杂种!”
眼瞅着刀剑到了林思念面前,哑巴面露惊惧之色,下意识冲了出来。只是林思念那墨中的香味他也闻了,又没有事先服用解药,功力有些使不上来,只能不管不顾扑上去,用蛮力死死抱住了花厉的腰,阻止他继续向前。
花厉一怔,随即笑道:“好,好小子。你终究选择了她,要背叛我了。”
哑巴生平第一次反抗花厉,紧张到连发丝都在发抖,却死也不愿松手。
花厉狠狠抬剑,说:“既是如此,我便送你一同上路,也不枉你我师徒十年的情义!”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竟然整个穿透了花厉的胸膛,带着四溅的血珠钉在身后的孔雀翎屏风上,噗嗤一声溅开一朵暗紫的妖花。
哑巴怔住了,丫头也惊呆了。半晌,丫头擦了擦湿红的眼睛,再抬头一看,不可置信道:“夫……夫人?”
花厉喷出一口血来,手中的短刃无力垂下。
轰隆隆——
夏雷阵阵,一串闪电劈过,将屋内的杀戮与鲜血照得无比清晰。
花厉捂着胸口,缓缓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溅开的血珠。他听着鲜血从他身体里急剧喷出的声音,用一双临死之人复杂的眼神望着对面那人。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对面的林思念黑发垂腰,长袍曳地,手挽着从墙上摘下了大弓,仍保持着射箭的姿势,嫣红的嘴角缓缓上扬,勾起一抹强大而自信的笑来,如同一位从诞生于烈焰混沌中的女王。
花厉望着她,只静静地唤了句:“林思念……”
接着,他如同抽去魂魄的木偶,口鼻溢血,仰面倒在地上。一袭红衣陨落,他死的时候未曾闭眼,唯有一滴眼泪从眼角缓缓淌过,沁入鬓中。
没人知道他这一滴泪是为谁而流。或许他欺诈一生,有过阴谋,有过算计,有过无尽的虚伪、杀戮和狠辣,但只有这一滴泪是柔软而真实的。
烛影摇曳,林思念望着花厉的尸体,冷声笑道:“你大概没想到吧,我天生记忆绝佳,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你的那本阴阳破立诀,早在猎场初见时我便能倒背如流了。花厉,我比你先一步练成。”
笑着笑着,她又流下泪来。她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可惜,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逼一个无助的母亲。”
小哑巴还跪在地上,看着花厉的尸体发呆。
林思念扔了弓,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恢复了镇定。她平静地告诉哑巴:“我杀了你师父,你可以找我报仇,我等着。”
又一道惊雷劈下,内间的孩子受到了惊吓,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啼哭起来。林思念心中一软,眼中的戾气瞬间消散,她转身奔进内间,将孩子从冰冷坚硬的竹榻上抱起来,贴在心口轻轻摇晃,嘴中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江陵古调。
感受到母亲的温暖,孩子很快安静下来,林思念解开衣襟给他喂奶。
孩子饿得急了,吮吸得很是用力,喝得急了还呛咳出声,吐了不少奶出来。林思念将孩子喂饱了,复又将衣襟拉上,回身一看,小哑巴站在门口,目光哀伤凄凉。
与林思念对视片刻,他缓缓抬起手,比划着说:我不找你复仇,你待我很好。
林思念抿着唇,没说话。
哑巴又抖着手说: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