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肃深知自己身为林家长子,却从未为这个家奉献过什么,相反一直是妹妹陪在父母身边。妹妹年前千叮呤万嘱咐,要他好好保护好母亲,可他没有做到……
除夕那夜他喝醉了,不过是小憩了一会儿,一刻钟不到,母亲便出了意外。
是他的错,他让妹妹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最疼她的母亲。
“抱歉,阿妹。”林肃抹了把脸,眼中湿红一片。
萧恨水不知道怎么劝他,只好拍了怕他的肩膀,悄悄叹了口气。
谢少离与林思念并肩而跪,端正地执香叩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去扶林思念:“霏霏,时辰到了。”
该送林夫人上路了。
林思念怔怔起身,幽黑的眸子一片空洞。直到林肃去抱母亲的牌位,林思念这才像回魂似的,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轻而坚决地推开林肃,将母亲的灵牌抢过来抱在自己怀中。
林肃被她推得一个趔趄,眼眶里沁出泪水来。
哀怨响起,唢呐呜咽,葬仪队的人进来抬起棺椁,漫天明黄的纸钱纷纷扬扬,林思念抱着母亲的灵牌走出府,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那般艰难。
她的心很疼,疼到无法言语,疼到不能呼吸。
新年里的丧事总是不讨喜的,更何况还是死于非命的人。一时临安街上行人纷纷回避,悄声议论者有之,甚至有人侧目相对,若不是碍于谢家的权势,他们恐怕要对着送葬队呸上一口,啐声‘晦气’了。
送葬队一路朝城门走去,行至万安楼时,忽见迎面飞奔出来七八骑,马上的人各个锦衣华服,一边扬着马鞭一边高声嚷嚷:“前方避让,避让!”
谢少离蹙眉,林思念亦是停了脚步。
那群打马飞奔的锦衣男子见送葬队毫不避让地停在路中间,不由堪堪勒马。其中一个阑衫青年骂道:“谁家不长眼的晦气玩意儿,竟敢冲撞我等!不想活了爷爷送你们同棺材里那位一起上路……”
话音未落,那阑衫青年瞥见了人群前头的谢少离,不由愕然,匆匆收住话头讪笑道:“原来是小谢将军啊,失礼失礼。”
谢少离蹙着眉,眸中寒霜一片:“陈小侯爷,让路。”
那小侯爷一噎,被谢少离的气场震得说不出话来。他缩了缩脖子,又怕被别人看轻了自己,便瞪着眼与谢少离杠上:“你好大的……”
“陈勉,算了罢。”说话间,一黄衫公子策着马,从陈小侯爷身后信步走出,握着马鞭笑道:“死者为尊,小谢将军的丈母娘出了这么大的事,已是够可怜的了,脾气差点也是应该的,你何必同他计较?”
一听到这个笑里藏刀的声音,林思念眼睛一红,浑身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谢少离第一时间感觉到了林思念的异样,忙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试图安抚她。
既然太子出了面,陈勉狐假虎威起来,鼻孔朝天,却又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来:“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赦免了尔等冲撞之礼,还不叩拜谢恩?”
林思念依旧挺直着背,深而黑的眸子死死盯着赵硕,像是要将他生吃入腹般。
太子没由来背脊一凉,他匆匆扫了林思念一眼,挥挥手道:“避让不必了,让他们先过去罢。大过年的出了这种事,也真是不容易呵。”
说罢,太子于马背上拱拱手,脸上竟然带着几分哀戚:“节哀啊。”
那群京城纨绔只得跟着太子一起避至一旁,还不忘狠狠瞪谢少离夫妻几眼,叽叽喳喳几番耳语,无非是奉承太子大度,再顺便踩谢家几脚。
林思念僵站在原地,牙齿紧咬,眼眶通红。她死死抱着母亲的牌位,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在疯狂呐喊:
杀了他!杀了他!!
林思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赵硕面前走过去的,或许是心中还残存一点理智,又或许是谢少离那只温暖的手给了她安抚,待回过神来时,她已到了郊区万安山上,林夫人的棺椁已被封入事先备好的墓**中。
**口的最后一块石碑落地,林思念紧绷的心弦终于撑到了极致,眼前一黑,晕在了谢少离结实的臂弯中。
林思念从噩梦中吓醒时,已是深夜。
屋中烛火恰到好处的温暖,而谢少离却不在身边。林思念没有在意,她浑身冒着冷汗,拥着被子圈在床榻上,满脑子都是滔天的火焰,以及在火焰中挣扎尖叫的母亲的身影。
她知道,这将是她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的梦魇。
当年父亲的死,她还能勉强撑住,毕竟还有病弱的母亲需要她照顾。而现今连母亲也死了,还是亲眼看着她惨死在自己面前,那种绝望和冲击不言而喻,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思念颤抖着抬起手,望着腕上那道结了疤的割伤,痛苦地闭上了眼。她恨那群黑衣人的杀母之仇,恨太子的玩弄权术,恨林肃的粗心自私,也恨谢少离终究是晚来了一步……
可她更恨自己,恨自己蜉蝣撼树无力回天!
寂静的夜里,案几上的烛火劈啪作响,落下星星点点的灯花。风将虚掩的门吹开了一条缝,接着,隔壁隐约响起了谢少离清冷的嗓音:“……你确定是来自宫里?”
“属下确定。”
另一个嗓音很熟,像是谢少离的副将:“属下问了司布局的人,这黑色布条的面料极其特殊,比普通的布料耐磨损一些,因而一向是宫中武人和侍卫专用的,民间不曾流通。”
黑色布料?
林思念空洞的瞳仁一缩,她想起了自己被歹人绑去时眼睛上蒙着的黑布条。是了是了,那夜,她从船上坠入湖中前,脖子上还松松垮垮地挂着那条蒙眼的黑布,那是凶手留下的唯一证据了……
听他们的谈话,莫非谢少离查出不料的来源了?
宫中?
林思念心下一沉,宫中想要杀她们母女的人还能有谁?
安康和赵硕!她咬紧了唇,暗中握紧了双拳,指甲将刚长出的新肉刺破了也浑然不觉。
屋外,谢少离沉吟片刻,压低嗓音道:“查出将近几日进出过宫门的侍卫名单,越细越好,切记莫要打草惊蛇,查到线索后即刻回报我。”
“属下明白!”
“慢着。”谢少离又唤住那人,“此事勿要声张,更不可惊动夫人。”
“是!”
听到副将离去的脚步声,林思念这才恍然回神,匆忙躺回榻上,才刚盖好被子,便听见房门被推开,谢少离走了进来。
林思念闭上眼假寐。
她此时思绪纷杂,极度的悲痛夹杂着浓烈的恨意,折腾得她几欲疯狂。她睫毛颤抖得厉害,感觉到谢少离轻手轻脚地宽衣解带,然后躺在她身侧,从背后拥住了她。
谢少离显然心事重重,竟然没看出来林思念是在装睡。
他弹指灭了烛火,在林思念鬓边落下一个轻吻,这才轻叹一声,疲惫地合上了眼。
黑暗中,谢少离的呼吸绵长沉稳。不知过了多久,林思念缓缓睁开了眼。
她知道谢少离他身居高位,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她不该迁怒于他。尤其看到他为自己的事活得这般疲惫,听到他痛苦的叹息,她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谢少离年少成名,当鲜衣怒马,活得恣意飞扬,而不该是如今这番连觉都睡不安稳的模样。
林思念觉得自己快被撕裂成两半,一般已坠入地狱深渊,一般还死死地揪住名为谢少离的稻杆,不肯撒手。
睁眼到天明。
除夕休朝,谢少离不必去宫中,便提议带林思念去街上看花灯。
谢少离一向清净不喜热闹,林思念知道他是借口想要陪自己散散心。若是平常能让谢少离主动想要,她早欢呼一声扑上去了,但如今,她的心像是死了一样,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她拉弓搭箭,瞄准靶子,松手,箭矢嗖的一声钉入红心,自始至终默不作声,形同木偶。
见她不回应,谢少离淡漠的眸中露出受伤的神色,薄唇抿了抿。
草靶上已经密密麻麻地钉满了箭矢,每一箭都像是带着浓浓的恨意,射得极准极深。
林思念的手才刚长出粉嫩的新肉,又被弓弦绞得鲜血淋漓,她却恍若不觉。谢少离再也看不下去了,伸掌压住她拉弓的手,心疼道:“别拉了。”
林思念挣了挣,没挣动。
谢少离望着她,几乎是恳求地说:“听说今年的灯市比往年都要热闹,还有不少波斯商人沿街兜售,你不是一直想要波斯人的香料么?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林思念干脆扔了弓箭,轻而坚决地甩开谢少离的手,漠然道:“不去。”
谢少离又去拉她,林思念没由来有些烦闷,拧着眉打开谢少离的手,控制不住地拔高了音调:“不去是不去!我谁也不想见,哪儿也不想去,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谢少离的手僵在半空,依旧静静地看着她。
可林思念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痛苦和受伤。
林思念急促地**,在院中来回踱步,然后撑着脑袋坐在石凳上平复心情。
“不去也没关系的。”身后,谢少离轻声道:“你的手在流血,我只是想给你包扎一下。”
林思念顿时喉头一堵,再也说不出刻薄的话来。
谢少离命下人取了绷带和药膏过来,撩起下袍半跪在地上,亲自给林思念上药。
他神色认真,轻而细致,绷带一圈一圈缠在掌心,有种粗粝的触感。谢少离打了个结,轻声道:“忍着点,结要系紧些才不会松动。”
林思念闷哼一声,垂着头,忽然极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谢少离动作一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
林思念眼眶发红,捂住半边脸哽声道:“对不起,少离哥哥。”
谢少离起身,将她半拥进自己怀中,温声安慰:“莫哭,霏霏。不要哭,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