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念却是自己稳住了身形,回身朝他挥了挥手,明朗得不像是一个腿脚有疾的人。谢少离松了一口气,转头对一旁的侍从低声吩咐:“院中打扫干净些,一颗石子也不能有。”
侍从领命退下,林思念却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蹦到谢少离面前,笑吟吟地说:“前院的回廊处太过空旷了,可以插几株葡萄藤,或是种些花儿,待到东风拂过,百花灿然,廊上绿藤弥漫,定是好看。”
谢少离点头:“好。”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林思念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本是随口一说,并不期望谢少离能回应。
大概真如母亲所说,男人只有在成婚后才会变得成熟。而今的谢少离总算不那么冰冷傲气了,也显出几分人情味来。
林思念心情放松了不少,脸上的笑也轻松了起来。秋风拂过,林思念发间的鹅黄飘带轻舞,她伸手将那根不听话的发带拽在手中,又试探问道:“我可否能在后院假山旁开垦一块空地,种些药花药草?”
未等谢少离回应,她又急着补充:“我会打理好,不会弄乱庭院。”
谢少离微微颌首,依旧是那一个字:“好。”
但林思念却敏锐的捕捉到他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像是初春雪化的湖面般闪着柔和的光。
“多谢。”林思念心神微动,手指绕着发带,抿着唇迟疑片刻,小心询问:“那……能否将我阿娘也接过来同住?她年纪大了,身子亦不太好,我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林府。”
这次,谢少离拧眉思索良久。
林思念紧张了起来,以为自己得寸进尺令谢少离不耐烦了,心中难免有些忐忑。谁知他只是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哪间房好?”
“什么?”林思念还未反应过来。
谢少离又重复了一遍:“给令堂的房,不知哪一间合适。”
原来他一脸严肃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么,林思念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忍俊不禁,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怕这个高高在上的冰山世子了。
“随便那间都成,向阳即可,不必太富丽,我娘不挑的。”林思念的脸被秋阳晒得红扑扑的,像是在雪肤上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她笑道:“世子一定要这般客气么?”
“何出此言?”
“既是要成亲的人,又怎能叫阿娘做‘令堂’呢?太生疏了。”
谢少离抿了抿唇,视线不自然的掉向一边,望着不远处的假山回廊道:“你也是。”
他说话惜字如金,林思念一时有些茫然,不太懂他的意思:“我也是怎样?”
“生疏。”谢少离顿了顿,方神色如常道:“你以前,不叫我世子的。”
林思念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嫌弃自己也一样待他过于生疏了。这是委婉的表达他的不满么?
可少年时那声亲昵的‘离哥哥’,她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林思念轻咳一声,又提着裙子哒哒地跑远,不敢再看他一眼。
空气又变得宁静起来。谢少离不急不缓的跟在她身后,目光始终平静温柔的注视着她,岔开话题道:“还有什么想要的?”
“挺好,我都喜欢。”林思念倒退着在廊下散步,指尖绕着鬓角的发丝,叹道:“若是兄长能回来参加我的婚宴,那便更好了。”
兄长林肃一直不太喜欢父亲,嫌弃林唯庸私德太差,几年前父子俩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林肃留信一封离家游学,公然断绝了与林唯庸的父子关系。
这一走,便是整整六年。
林唯庸下葬那会儿,林思念远远的看见兄长站在林府门外,一身缟素,朝府中郑重地磕了一个头。等林思念一瘸一拐的追出去时,府门外已没有了林肃的身影,留下的只有两张银票和一封家书,信中嘱咐林思念照顾好母亲。
林肃刚直忠诚,虽父子关系不和,但对林思念却是极好的,她很想他。
谢少离听了,微微颌首,心中有了计较。
俩人在新宅中走走逛逛,直到夕阳西沉,秋风已带了微微的凉意,谢少离才慢吞吞的将林思念送回了林府。
林府中已备好了饭菜,见到她回来,林夫人给她添了碗筷,迫不及待地问道:“怎样,新府邸如何?”
“很好看,又干净又整洁,前庭后院都很宽阔,世子还答应我可以种些花草。”林思念自顾自倒了茶水一饮而尽,长舒了一口气。
谢少离话太少,气场又过于冰冷,林思念跟他待了一个下午,还真觉得有些疲于应付,直到现在心弦才完全松懈了下来。
“世子?”林夫人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点,问道:“陪你一同前往的,是少离?”
林思念点头,给自己盛了碗汤,随口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他亲自前来,不是说新人成婚前不能见面么?果然位高权重是不一样,办事都是这般任性。”
林夫人却是双眼一亮,笑出声来:“傻孩子,这是好事,说明少离很喜欢你。”
“喜欢我?”林思念瞪大眼,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摆摆手道:“阿娘,您没看到他那样子,脸色冷冰冰的,说话惜字如金,也不拿正眼瞧我,哪有这样喜欢人的?不可能不可能。”
林夫人但笑不语。
几日的时光弹指而过,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二,林思念与谢少离的新婚之日。
清晨,暖阳初升,林思念便穿戴好了凤冠霞帔,紧张不已的坐在梳妆台前。
林夫人用指腹沾染了胭脂,仔细地晕染在女儿饱满俏丽的唇上,满堂喜绸红纸,衬得林思念明艳万分。林夫人不禁欣慰的一笑,夫君交给她的任务,总算能完成了。
林思念抿了抿唇,打量着镜中那个妍丽端庄的红妆美人半响,这才转过头小声的对母亲说:“阿娘,你真的不愿跟我住到谢府去么?”
“快别乱动,仔细弄乱了凤冠和发髻。”林夫人忙托着林思念的下巴,又腾出一手来整理了她满头光彩粲然的钗饰,叹道:“你这问题都问了多少遍了。你嫁入谢府本是高攀,若还带着一个病弱的老母进门,像什么样子?”
“可是,世子都亲口应允了。”
“他那是客套话,你也当真。”
林思念紧张不安,还夹杂着几分对未来的迷茫,拉住母亲并不柔嫩了的手小声说:“阿娘,我不想离开你。”
她像一个失去了糖果的孩童,声音有些许颤抖:“好舍不得你。”
林夫人眼眶湿红,却强忍住泪水微微一笑,将女儿的手放在唇边一亲,柔声道:“霏霏勿要担心,肃儿说他这两年不会远游了,会留在林府照顾我,你便安心嫁过去,好生相夫教子。来年等你生了大胖小子,阿娘再去府上给你带孩子。”
说到兄长林肃,林思念心神微动。她知道,林肃能放下面子回来,多少有谢少离的功劳在里头。
那日在新宅时,她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希望兄长能来赴宴,谁知谢少离却记在了心里。
不过这样也好,有兄长照料母亲,她便能放心去面对将来的风风雨雨了。
正想着,门外已隐约传来了锣鼓炮竹的声音,林夫人腾地一声站起身,这个端庄大方的妇人生平第一次局促不安起来,在屋中来回走了两步,这才喜道:“迎亲的人来了,霏霏,快盖上喜帕!”
一方轻薄的鸳鸯盖头轻轻落下,隔绝了外头的一切热闹。
林思念心跳如鼓,几番深呼吸才调整好心情,悄悄将眼角的泪渍抹去。
待到迎亲的人简单的用过茶水喜糖,便又敲锣打鼓的唱起了催妆诗,催促新妇快些出门上轿。林思念一身嫣红绣金的嫁衣,点缀着精致的宝蓝色衣襟和腰带,扶着母亲的手一步一步朝热闹的人群走去。
一路上,鲜花喜糖漫天飞舞,铜板如撒豆般落在地上,惹得临街的孩童妇人一番哄抢,高声唱诺着祝新人百年好合。
林思念透过轻纱盖头往外看去,满世界都是朦朦胧胧的红。她踏着一路的鲜花朝前,缓缓迎向那一身红衣,立于人群中央的谢少离。
那一刻,时间停滞,清风无声,满世界只剩下她与他遥遥相望。
林夫人将林思念的手交到谢少离掌中。被他修长的五指包裹的那一刻,林思念感觉掌心的皮肤如同被灼烧般,这股炙热随着手掌一路朝上漫上心房,连脸颊都被烫成醉人的红。
谢少离的面容很冷,手掌却异常温暖有力,掌心有些微微的湿,大概是紧张的缘故。
原来,他也是会紧张的人么。
“抱一个!抱一个!”赵瑛带着一群临安子弟嬉闹着起哄,硬要新郎官儿抱着娇妻上轿。
来不及脸红羞怯,下一刻,林思念的身体被腾空抱起。
林思念咬唇,硬生生将一声惊呼扼在喉中。她被谢少离打横抱在怀中,仰首看去,只见红衣翻飞,花落如雨,千里碧空如洗。
在锣鼓喧天的喜乐中,在众人的善意的哄笑声里,谢少离的唇角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淡漠的眼中**着一片温柔的深情。
今日的阳光正好,却不及谢少离眼里的笑意来得耀眼。
林思念忘了紧张,沉溺于谢少离嘴角的弧度,无法自拔。
他的手臂强劲,步伐很稳,抱着她坦然走向另一种新的人生。(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