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9年10月5日。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
看着面前仍旧是一片空白的白纸和旁边同样一个字都没有的电脑屏幕,冈崎梦美轻轻地用笔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副苦恼的表情。桌子的另一边,只剩下一半儿的咖啡已经完全没有了热度,急促的雨点敲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音——剑桥市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过像这样的大雨了。就因为这场大雨,与她住在一起的人,同时也是助手,千百合,决定今天就留在麻省理工的物理实验室,因此现在这栋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又对着桌子发了一会儿愁,这位天才教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把手摊开放在桌子上,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从那片东方的土地回到美国,已经过去将近五个月的时间了,在这五个月当中,冈崎梦美无数次地尝试着回忆自己写出那篇论文时的思路,但却没有一次成功,无论她是如何地苦苦思索,灵感之神,这个吝啬鬼,始终不肯再一次向她施予恩惠,只让她在由公式所组成的迷宫中独自迷茫地探索。
这让她感觉糟透了。
挺起靠在椅背上的后背,冈崎梦美看了看四周,将电脑拽到面前,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检查了一边自己的邮箱:那封很久之前发送出去的邮件,还是没有回信。
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想。他……是真的不肯原谅我了吧。
落寞感顿时涌上她的心头,与迷茫无力的感觉混合在一起,让她感到更加不舒服。站起身走到窗户前面,拉开窗帘,看着天地间那由水滴编成的巨大帘幕,冈崎梦美又一次叹了一口气。只不过,这次的叹气却与刚才有着明显的不同——刚刚的叹气里面蕴含的是疲劳和无奈,而这一次,却充满了悲伤的气息。
就像窗外漆黑一片而又阴沉沉的天空一样。
重新拉上窗帘,她端起咖啡杯,把里面凉掉的咖啡倒掉,准备重新泡上一杯。丝毫不用怀疑,今天晚上自然又是要熬夜了……
一阵悦耳的音乐声突然从桌子上的电脑里面响了起来。那是门铃的声音。都已经这么晚了,外面还是那样的天气,会是谁呢?快递?抱着这样的疑问,冈崎梦美将已经倒空的咖啡杯放回桌子上,把视频窗口调了出来。一个身披雨披的人很快出现在屏幕上,帽子遮住了他的脸,雨衣上的水珠不停向下流着,很快让他脚下的那片地湿成一片。奇怪的是,他身上的雨衣给冈崎梦美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正当她回忆的时候,对方说话了:
“请问,这里住的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冈崎小姐吗?”
是汉语!
听到来者嘴里吐出的语言,她忽然想到了那种奇怪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那件雨衣自己当然见过,就是在台湾,下雨的时候那些解放军身上全都是这个样式和颜色的雨衣!
她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对方是来做什么的?是因为那封邮件吗?
“奇怪。亮着灯应该有人才对啊。”见到屋子里的人没有反应,来者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后思考了一会儿,拿出来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些英文,大意就是如果你听不懂我说的话那么请敲一下话筒,找错地方真的很对不起云云。看到屏幕上的纸条,冈崎梦美连忙平复了一下心情,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正常:“我就是冈崎梦美。有什么事吗?”
“这样。您在家那就再好不过了。”来者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能够和您面对面谈吗?”
“究竟有什么事情?你最好还是先说明白。”尽管不想这样,冈崎梦美的语气中还是透露出了明显的警戒和抵触,“我现在正在工作,而且马上就要休息了。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的话,还是明天再说吧。”
“倒确实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不过是我的战友的嘱托而已。”对方抬起头,好像是看了一下时间,“他托我把一份论文手稿带给您。”
“手稿?”顿时,在台湾一直伴随着自己的那个脸庞浮现在冈崎梦美的脑海中,“你的战友?他……他现在怎么样了?过得还好吗?”
听到这个问题,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他死了。在那场战争中。”
死了?那个人,那个真的很不错的人……死了?
冈崎梦美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剧痛无比,以至于意识有那么两秒钟处于空白。不过,在门口的男人自然不可能知道她现在的状态,仍然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继续说着:“连尸体都没有留下来。在留遗言的时候他还惦记着这件事情。这家伙……冈崎小姐,能下来拿一下手稿吗?我还要赶飞机回中国。”
“啊,啊,好的。”回过神来,冈崎梦美点点头,立刻披上一件外套,走下楼,来到门口。在打开门的时候,屋外划过一道闪电,门口那个戴着兜帽的身影在突然的闪光下显得有些可怖,就像是——就像是死神一样。
看到她打开门,站在门口的人默默地从怀里将手稿掏了出来。那一沓防水纸还带着些许的温度,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褶皱和污损。在这叠纸的右上角,一个粉红色的储存器被一条同样颜色的绳子挂在上面,在空气中微微摇晃着。伸手接过这篇对自己的工作极其重要的论文,冈崎梦美愣愣地站在当场,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有褶皱的地方我已经尽力抚平了。上面的东西我也看不懂,也不知道有没有缺少。请检查一下吧。”披着雨披的男人说,“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嗯……”听到对方的话,冈崎梦美连忙低下头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手稿。没有缺少,其他污损的地方也不会对阅读大意产生影响,这让她松了一口气。但是,当看到最后一页,那不知道怎么染上去的红色血迹时,痛苦的情绪又涌上她的心头,“没有什么问题……”
“那我就先走了。”对方点点头,转过身去。虽然低着头,但冈崎梦美总感觉他转身的很不自然,“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我的时间并不算很多。”
“需要我帮忙叫出租车吗?请让我垫付这个路费吧,作为感谢……”
“没有这个必要,也不用感谢我。我只不过做了些想做的事情而已。”说到这里,男人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向天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能来看看他吗?我八点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等你。”
“啊?”把手稿收起来抬起头,冈崎梦美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问,“刚刚您说了什么吗?”
“不,没什么,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对方继续移动着。这个时候冈崎梦美才察觉到,他拄着一副拐杖。“赶快回去工作,或者休息吧。”
军绿色的雨衣很快就消失在黑色的雨帘之中。在门口呆立了良久,看着手中的手稿,冈崎梦美用手抹掉了不知何时打在脸上的“雨滴”,转身回到了屋子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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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7日,北京。天安门广场。
来不及总结手稿的思路,推掉了几个学术研讨会,冈崎梦美还是以最短的准备时间来到了这里。
逐渐步入秋天之后,虽然西北风还并非像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疼,但大街上逐渐堆积起来的落叶已然证明了夏天的离去。在这个时候,北京的气温应该算是最舒适的,既没有夏天的炎热,又没有冬天的酷寒,天高气爽,让人不由振奋起来。国庆节刚过,天安门广场的各处仍旧能看到在共和国一百岁生日时留下的影子,但当天那种欢庆和令人鼓舞的气氛已经逐渐远去,刚刚投入试运行的清洁机器人四处游荡,清洁着被风刮来的落叶和其他垃圾,颇有种节日后的落寞萧条的感觉。不过,这种气氛并不会影响什么,广场上站岗的武警仍旧站的笔直,逐渐推广开来的电动汽车仍旧安静地在长安街上行驶,从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们仍旧纷纷举起自己的摄影工具,想要把曾经来到这里游览的证据保存下来,留给日后的自己慢慢回味。
作为广场的标志之一,耸立在广场中央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自然成为了游客们的首要留影对象。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一头红发,冈崎梦美漫步走到这个高大的建筑物前,抬头仰望着这块高达三十八米的纪念碑。虽然一百年的历史与对面的天安门相比简直算不上什么,可漫长的岁月仍然在它的身上留下了无数斑驳的痕迹。望着上面那八个苍劲有力的鎏金大字,她轻轻念出了声:“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永垂不朽吗?如果自己对于这个词语的理解没有偏差的话,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东西能够脱离出热力学第二定律而永垂不朽呢?
“背面的碑文更详细。”突然,一个男性的声音在她的身旁响起,“那段话我从小就一直记着。直到参军之后,还时常挂在嘴边。”
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将那段熟悉文字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格外的有震撼力。冈崎梦美忽然又一次感受到了心痛的感觉,但是这次感觉并非那种刺痛,而是像胸口被用力敲了一下一样,痛苦的感觉从一点逐渐弥漫开来,并迟迟不能消散。转过头,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挺拔的身影,一身军服干净整洁,但肩上却失去了军衔。在本来应该是右腿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裤腿。微风拂过,它也一起轻轻摇晃。她突然明白了这段话中,“永垂不朽”这个词语的另一层无奈的含义:
那些人已经永远地离去。所以,生者,也就只能使用这种空洞的字眼来怀念他们了。
“经历了残酷的战争和牺牲之后,你我也终于能够体会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了吧。”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军人把身子转过来,苦涩地笑了笑。冈崎梦美发现,自己对于这张五官棱角分明的脸有些印象,“不过……”
说着,他又把目光放回了纪念碑上:“可惜啊,在这个纪念碑上,是不会有我的战友们的位置的。呵呵。”
“你是……”
“我叫王达,他的团长。”又转过身,王达向长安街走了过去,“我知道你会过来的。我相信我的政委的眼光。好了,我们走吧。”
“等等,”连忙追上对方的步伐,冈崎梦美问,“我们去哪里?”
“这还用问吗,政委的科学家大小姐?”缓慢地向前移动着,王达头也不回地说,“你不是来看他的吗?那就赶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