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来的那天傍晚,夕阳如火一般的红,从机场的落地窗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从天际漫延到苍穹中央,将整座城市染成泼墨一般的艳色。
夏商和秦淮安早早在等候,机场的人稀少的很,二人又特意做了伪装,因此一路来并没人发现。
下午整五点,夏商瞧了眼时间,远处忽的出现一个精神奕奕的老人,两鬓雪白,拎着个公文包,看上去早已上了年纪,腰背却仍旧挺拔有力,装束一丝不苟,尤其那双湛蓝色的瞳孔,沧桑又睿智,好似能看透人心。他背后的最后一点日头沉入地底,唯余沉淀下来的如血残阳透过玻璃洒进来,金色的霞光映照着机场的每一处角落,在彼此相见的一刹那,那双眼眸忽的浓郁似化不开的蔚蓝长空。
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极有魅力的男人。
夏商恍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教授的样子,也是这般璀璨的余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浩荡的夕阳霸占了半片天空,他站在门里,男人站在门外,远远望去便是一座又一座层林耸立的高楼大厦,遥遥而不可及,男人笑着说了什么。
“夏,我要走了。”
“……教授。”
门被轰然关上,他陷入默然沉静的黑暗中。
还未初春的天气凉丝丝的,白日里温度倒是挺暖和,但到了晚上便冷了下来。遥望早前几日已经从老家回来,只是自觉不打扰夏商和秦淮安二人生活,便一直没怎么联系。恰巧趁着今天,干脆过来了一趟,屋里顿时热闹了许多。
毋庸置疑,教授即使老了也依然吸引人。他年轻时曾是颇负盛名的心理学家,为了让自己达到更高的成,他走南闯北,渡过大洋,行走在各个陌生的国度,只是后来,十一年前再见到他时,教授却放弃攻破心理学,转去了研究院。
教授放弃自己梦想的原因,夏商至今也不明白。那时他杀了几个人,灵魂附在原身身上出不来,他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不得已重新联系上教授,跑去了法国,从此“夏商”这个人一消失是三年,三年后他在教授的帮助下将身体还给原身,再度回国。
如非必要,夏商并不想再同教授见面,他懂得从地面跌入深渊的绝望感,好像他们生活了七年,教授最后还是看不见他了,那种感受……没有人会想要再尝试。所以他在**的时候,教授才会说出那句话:
“我以为……在我去见耶稣之前,都不会再有和你联系的机会。”
“但我终究还是站在了你面前。”夏商同老人拥抱了下,道:“教授,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教授蓝色的眼睛出现一丝温暖,微笑着道:“夏,我也很高兴,看来这些年你过的不错。”他的目光不经意移到客厅里正在静静看书的男人身上,意味不明道:“是他吗?”
夏商点点头,道:“是他了。说来我也觉得荒唐,第一眼觉得,这个男人是我的。”恰巧秦淮安望过来,明知道他听不见,夏商还是脸一红。
教授收回目光,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人相信命中注定的缘分,大抵是这样。”而他跟夏商,是有缘无份,而这个事实,他早已比谁都清楚,心中也激不起任何波澜。
夏商说:“缘分这东西哪儿能猜的准。”他笑的有些无奈,转开话题道:“教授,你来之前不是说有东西要交给我?”
教授拿出来的却是一个笔记本,有些年月的样子,边角都陈旧泛黄了,他见夏商疑惑的样子也不解释,只是道:“早该给你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里面有他想对你说的话。”
他?他是谁?夏商刚想继续问,教授已经转身走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我的身边有个人,或许不是人,但我想见他。”
打开笔记本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了,虽然保存完好,但有些字迹早已晕染开,黑色的墨点在纸上斑驳点点,夏商怔愣,这笔迹他看过无数次,过去的二十多年,他都无比熟悉。
这是原身的字迹。
夏商在法国的三年,并不是时时都清醒着,偶尔沉睡了,这个身体清醒的便是原身,也不知教授怎么跟原身解释的,竟让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为什么经常性的失去一段记忆,甚至还跑到了欧洲,再加上教授曾经是个心理学家,让一个15岁的少年信任自己再不过简单,夏商便待在原身身体里利用清醒的时间一直寻找出去的机会。
所以他不知道,有这样一本日记的存在,也不知道,原身早已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我小的时候,跟孤儿院的孩子不一样,他们不敢欺负我,因为欺负我了,第二天会受到相同的报应,后来长大了,也没变过。我想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只属于我的东西,我开始尝试各种办法,但我依旧不能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
时间标注是05年6月13日,恰巧他刚到欧洲不久。夏商晃了晃神,摸着页边继续看下去。
“他还没有发现我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了,我请求教授答应我不泄露这件事,教授很守信用,我无比期待着,有一天他站在我面前,然后我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他一定会很高兴。”
06年1月0日。
“我听教授说,他已经找到了从我身体里出去的方法,我并不希望他离开,如果可以,我将生命分给他一半。”
07年8月8日。
夏商揉揉眼睛,忽然觉得酸涩的厉害,他攥着的纸张因为力气太大而有些变形,夏商吸了吸鼻子,将褶皱的边角小心捋平。
后面的话,是回国之后的事,“他”也换成了“你”,不知是自己太过大意还是原身有意隐瞒,夏商居然一次也没有发现过他写日记的事。
“我上了一个人,很奇妙的感受。你在看着我吗?我想告诉你我的心情,一个人的心情,教授跟我说他还没教会你什么是情,那么……请看着我,我来告诉你。”
再往后,基本都是关于瞿书城的言语,夹杂着卑微的快乐和偶尔流露出的苦涩,却仍旧是笑着的,原身那样一个乐观的人,若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他又怎么会自杀。
“你一定要骂我了,我不适合演员这条路,明明遍体鳞伤却还要走,我也觉得自己是个贱骨头,可是感情这种事自个都控制不住,我知道你还在陪着我,不然昨夜那个老男人想要强迫我**,早得逞了。”
厚厚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十几年的时光,都汇聚到了这个笔记本中,那最后一句话,却不是写给夏商的,也不是写给瞿书城的。
夏商的心重重一颤。
“我是个没用的人,这二十年来也没什么大的志向,不过想找个喜欢的,这日子也能过下去了,但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如果我死了,教授,他是不是可以代替我活下去?”
日期是16年1月14日。
温热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了扉页上,很快晕染开,砸出了一滩氤氲的墨色,那手指被捏的青白,骨头都要凸出来,夏商的喉咙好似被堵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怪不得**的时候教授一眼能认出来他不是原身,怪不得……夏商原以为是之前的邮件原因,谁知竟然是因为原身早已存了死志,当这本日记被寄到千里之外的大洋彼岸时,教授知道这个身体里
——活着的是他夏商。
这个傻瓜,怎么不明白,即便你把身体给了我,我也是撑不下去的……
夏商张了张嘴,模糊的热泪几乎要烫伤他的眼睛,他的手重重一抖,世界成静谧无声,大片的白光汇聚在掌心,整个房间都变成苍茫的白色空间,陈旧的笔记本忽的起了火光,青色的烟尘飘飘袅袅的升入半空,逐渐凝成一个淡色的虚幻人影。
“护你也护了二十六年了,仇也给你报了,我便再完成你的最后一个愿望。”
夏商伸出指尖,在人影上方轻轻一点,白光猛然大盛,青色人影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
他们相貌一样,姓名一样,一般高一般身材,却从未像这样面对面过。
“我想过很多次,看见你是什么模样……”人影渐渐消失在空气中,最后一缕青烟蓦然消失,光芒如潮水褪去,指尖的火花熄灭,日记本早已化成灰烬,世界再次重归寂静无声。
“我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夏商。”
夏商笑了笑,眼泪却落下来,他的目光慢慢转向合着的门外,嘴唇抿成悲伤的弧度,久违的黑暗像天幕一样将他包裹沉入深渊。
这次他恐怕……是真的活不下去了。若是变回原来的孤魂野鬼,护他陪他一辈子,也是好的。
秦淮安心中一悸,慌的厉害,教授坐在沙发上,忽然道:“你相信世上有灵魂这一说吗?”
“灵魂?”秦淮安按了按皱起的眉心,将书放在一旁,他想起了在雪崩中的时候,看见了苍鹰盘旋下的青年身影。
教授也无意让他回答,继续道:“三十二岁前,我是个心理学家,我以为自己会将此作为忠于一生的事业。然而三十二岁后,我却辗转进了研究院。”老人湛蓝色的瞳孔望着秦淮安,道:“我曾研究过一个课题,人的诞生与灵魂的死亡,倘若身体只是一个躯壳容器,那么有一天……死去的灵魂是否能在容器中重回人间。”
教授道:“时隔多年,这个问题,我终于有了答案。”
秦淮安眉目平静,问道:“答案是什么?”
教授不答,笑着道:“你不进去看看他?”
二人之间有种默然的氛围渐渐弥漫开,似是过了良久,秦淮安站起身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教授在身后静静的看着,在男人消失在门后的那一刹那,他的指尖颤抖了抖,还是扶在了沙发上,身影佝偻如同苍老了数十岁一般。
七年呐,他怎么能不难过……他一直想着,十年教不会夏商何为情,那便二十年,二十年不够,三十年……终有一天,夏商能读懂他的心。
然而这一切,都在他看不见他的那天,全毁了。
他离去时关上的那扇大门,最终还是将二人阻隔在了门内门外。
秦淮安进到房间的时候,发现夏商已经睡着了,却是直接趴在了床上,被子也不盖,身上有什么焚烧过后余留的灰烬。秦淮安走过去替他拂去那灰尘,俯身低头摸摸他的脸,喊道:“夏商,吃完饭再睡……”
“夏商?”
“夏商,夏商……”
青年脸色苍白,面容平静的沉睡着,秦淮安触碰到他的手,才发现他手冰凉的刺骨。
“夏商,你先起来!”巨大的恐慌和悸痛袭来,秦淮安的声音梗在喉咙里吐出瞬间嘶哑,所有的一切瞬间都化作大梦浮生一场的飞灰泡影。
“……夏商!!!”
才回到家不久的遥望正在将菜端到桌上,一个男人从厨房走出,轮廓极为凌厉野性,正是靳南锋。
遥望无视他脸上的笑容,忽的心里“咯噔”一声,脸色难看至极,靳南锋上前问道:“怎么了?”
遥望刚想说没事,内心却有一瞬间的痛楚,身子一抖,手里的盘子“砰”的摔落在地,四分五裂,碎片弹到他的胳膊上,划出一条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