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了?江行俭面容凝住了。
江行俭知晓自己拥有阴阳眼,能够见到阴鬼,是在大狱中。文皇后下令,江氏一族凡男子十四岁以上,都要斩首示众,女子充为官妓。他父亲视死如归,问他:“你怕不怕死?”
江氏子弟,极重风骨。怕自然是有些怕的,不过那又怎样,他眼神决然:“不怕。”
他说话时,瞧见了栅栏外漂浮着一个女子。送饭的狱卒与父亲似乎都没有看到她,江行俭忽地想到,自己莫不是见鬼了?或者是临死前,他看到了幻象。
很快,他知道自己不是了。刑场之上,他双手被缚,锋利的大刀砍在父亲脖颈上,血溅了一地。他的脸上与身上都沾着自己父亲的血,他很快也要死了。
不远处的凤鸾撵车旁,江行俭又看了狱中出现的女鬼。她飘入了帷幔内,不久公主殿下从马车里下来。
原来这女鬼竟然是公主?可是为何她灵魂外飘,出现在狱中。这事太过奇异,他无法解释。他也想过,是不是女鬼附身到了穆微云身上,可是二人分明长得一模一样。
江行俭为官以后,偶尔能在夜幕时分,瞧见长安城的街头上飘荡着一黑一白的勾魂使者。他生性谨慎,为人冷静,即使那勾魂使者从他面前飘过,后面还锁着各色的鬼魂,他都视而不见。
这世上拥有异能,反常之人,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江行俭已经习惯了隐藏自己的阴阳眼,不泄露半点异象。
江行俭得了赦旨后,去找过曾经与江氏一族交好的世伯之类,无一例外都被委婉或直白地拒绝了。他少年血性,捏住公主给的羊脂白玉镯子,暗暗发誓,终有一日,且看我出人头地。
还没过一年,他便听到了公主薨逝的消息。那时他寄居在山寺里,肩上还挑着两个水桶。木桶顿时落地,里面的水花溅了一地。文皇后与江家是血仇,他应该恨公主才是。听到她身死,江行俭怔了许久。
卧室内,寒风乍起。
江行俭鸦羽般的头发水珠滴落,他直挺挺地站着,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他的心噗通噗通直跳,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手指蜷缩,嘴唇被堵住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微云坐在屋梁上,轻轻一笑:“你不把头发擦干吗,风冷夜寒,这般入寝会着凉吧。”
江行俭支着手,从屏风上取下了汗巾,僵硬地将湿漉漉的头发一点点拭干。
江行俭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虽沉默寡言,若是开口,少有人能够辩驳得了他。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或许是多次与他在梦中相见,她平日里跟了他好多次,微云直觉此人不会伤害阴鬼。只是她细思极恐,他常坐在书房中整理公务,江行俭偶尔仰头,能看到趴在屋梁上的吊死鬼。她转眼想到此人好南风,寻思道,莫不是他心仪的是吊死鬼这样的类型?
她一细想,这个时代本是以胖为美,江行俭喜珠圆玉润的男子也不足为奇。若是如此,那么江行俭回院时,瞧见广成王找道士驱鬼,误以为吊死鬼受到了伤害,故而愤怒不已,可以说的通了。
若说江行俭是为了她,微云万万不信。毕竟此人买的避火图都是男男的,潜意识里所渴慕的往往才是事实的真相。
想到这,微云有些心虚,她时常去捶打吊死鬼,会不会让江行俭暗暗记恨她?
江行俭道:“公主,天色已晚,我要安歇了。”
这是承认了?微云一怔。
微云想起以往她肆无忌惮地飘入他帷幔内,看到了他许多尴尬的情形,想必江行俭也颇为无奈。微云穿墙而出,浮上了屋脊。
吊死鬼从井底爬了上来,在月色下衬得他阴森可怖。
微云喊道:“胖子,你能不能不要慢吞吞的爬,实在是太瘆人了。”她仔细地斟酌吊死鬼的容貌,眼睛细小,常年耷拉着眼皮,只能看到两条细缝。不过,他全身肉呼呼的,脸颊鼓囊囊,嘴唇小巧,不令人生厌。若是他气色好些,不这样惨白,更加喜人了。
胖子慢吞吞地爬着,气喘吁吁:“累啊,累啊。”
微云有些无语,这鬼到底是有多懒,不过是几步开始叫唤。她一夜能沿着长安城飘上一圈,也没有任何感觉,这吊死鬼叫唤的厉害。
*
次日一早,大理寺内。
江行俭取了卷宗阅览时,忽地发现案牍上多出了一本牛皮纸包着的书。微云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能够与她说话,还不怕鬼的人,一时激动跟了来。
江行俭解开牛皮纸,翻开了书页。宣纸洁白,画中是两个男子交颈而卧,衣衫半褪,脊背线条流畅,往下清晰可见。这一次,在下的男子是江行俭的模样,在上是无双公子的样貌。
微云念道:“郎君深恩重,奴是风尘人。与君一晌欢,不负缱绻情。”
江行俭呼吸都重了几分,心头怒气上涌。微云惊奇:“这是海潮生新的画作,你竟然偷偷买了。想不到你这人外表冷漠,内里却如此**。”她原本准备说放/荡,又觉得这词并不合适,改成了**两个字。
她瞧见他着恼,随口安慰:“你不必羞怒,你我皆是凡人,无法断绝欲。你不过是看……图画,实在不必自愧。”
微云说完,顿时恍然大悟。想必江行俭原本打算私底下偷看此图,没料到被她发现,看了个正着,他……觉得尴尬了。
江行俭懊悔昨夜一时惊慌,忘了解除误会。他缓缓开口:“其实,我并不喜欢……”
“江大人,江大人……”大理寺丞步入屋中,他疑惑地四处张望:“咦,刚才我分明听到你在讲话,可是这屋里明明你一个人。”
江行俭收敛了情绪,平淡道:“是我自言自语。”
大理寺丞瞄了一眼桌上的蓝皮封面:“这不是海潮生的画吗?想不到江大人也喜欢这位。此人诗词平常,画风却细腻流畅,堪为极品。”
江行俭冷冷道:“明日着人去封了这书局,此种毒书,怎能流传市井之中?”
大理寺丞一愣:“可是这是新出的书,最近都卖疯了,更何况……你不是也买了?”他原本还以为江大人也喜欢呢。他眼珠一转,莫不是江大人看到神似他的男子雌伏在别人身下,恼怒了。
谁说他买了,这书是谁放在他案牍上的,简直是有辱斯文。江行俭冷酷:“派人去全封了,着人去打听着海潮生是谁,把他带入大理寺。”他眼眸阴沉:“我定要好好审讯他。”
大理寺卿杨大人笑呵呵地进来:“发生何事了,江大人怎么一脸怒容?”
大理寺丞挤出一丝笑:“江大人要我去封了书局,查查这海潮生是谁?”
杨大人收了笑,捻着几根胡须,心虚地瞟了一眼案牍上的书,正气凛然道:“当然要查,竟敢污蔑朝廷命官,实在是该打。”他咳嗽几下:“尤其是这海潮生,笔法精要,妙画通灵,所画人物神形兼备……”他停住,呵呵一笑:“这等小事,老夫替你去查。”
杨大人拍了拍江行俭的肩,一锤定音:“江大人要将心思放到要案上。”
毕竟杨大人才是大理寺卿,此等小事,江行俭也不好驳了他颜面。江行俭冷冷道:“劳烦杨大人了。”
“不劳烦。”杨大仁笑容满面,私下却琢磨,难不成是因为画了江大人雌伏之状,才惹得他生气。他一定要扫清蛛丝马迹,将那书局关了,偷偷地再开一个是。
以后……都是江大人在上,杨大人下定决心,捋着长髯道。
大理寺丞道:“差点忘了公务,长安令移了一起案子过来。”
长安令一大早接到了一起诉纸,是一对姓程的老夫妇状告亲生女儿不孝,不肯奉养父母。长安令着差役去拘了老夫妇的女儿来,当即要以不孝罪论处此女。
杨大人不以为意:“这长安令愈发不晓事,这般小案,他判了是,何必来劳烦我们大理寺。”
大理寺丞道:“却没想到中途生出了些波折。”
这老夫妇本有一儿一女,长女程三娘嫁给了一位商人。长女出嫁时,这对夫妇给了她一身衣裳和一支银簪,所出的嫁妆都是面上鲜,论起来连一贯钱也没有。
这对夫妇轻践长女,想把所有家财都留给儿子。长女心中有怨,嫁入商户后,由于嫁妆甚薄,受了夫家不少磋磨。
好在程三娘心智坚强,手段颇高。她笼络丈夫,暗自忍耐生下了三子一女,在夫家站稳了脚。等到婆婆一死,她随着丈夫行商,竟慢慢闯出些名头来。前两年程三娘丈夫也过世了,如今程三娘子是夫家的当家人。
“既然是商户,也不缺银钱,不肯奉养父母又是怎么回事?”杨大人疑惑不解。
大理寺丞道:“程家夫妇的儿子是位赌徒,他继承程家家业后,没过多久把家财败光了。前不久,他在赌坊与人争执,打死了人,被叛了斩立决。
程家夫妇老无所依,又想起了程三娘子。程三娘竟对父母道:‘这些年,你们每月都上门向我索要银钱,我先前给的银子足以报答你们生我养我之恩。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铜钱。’”
杨大人感叹:“父母不慈,儿女不孝。这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