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来得毫无预兆,地面如拼图板在罗平阳脚下片片剥落,六星猎人惊呼一声,只来得及抓住手边最近的事物。待到发现自己攥紧的只是锤柄上的铁链时,他的脚下已经不剩半片完整的支撑物了。
悬空的同时,多年猎人生活练就的本能便接管了身体。罗平阳勉强蜷起身子,把头深埋进臂弯里,和着崩解的水晶层一道坠落,听天由命般闭目静待落底的瞬间。谁料坠落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猎人手中的铁链却忽地绷紧,链齿生涩地摩擦几下,于间不容发之际堪堪将自己吊在了半空中。
“上来!”
罗平阳仰起头,只依稀辨认出莫林骂了句什么。执事长面容扭曲,声音隐没在隆隆的裂石声中,数秒前还缚在身上的链锤,不知何时被对方抓在了手里。昔日的战友伏身在一块巨大的岩板上,手脚并用地抠住岩缝,右手还不忘死死抓着锤柄,将罗平阳吊在脚下几米处。
“你……”
“想死吗?还不上来?”叛逃猎人将铁链挽成结缠在手腕上,又加重了一遍语气,恶声催促道。
众人所在的山体是中空的,意味着在眼前的塌陷停止之前,没有一处地面能给猎人们做避难之用。莫林足够幸运,身下的山岩板块足有数百米方圆,倾覆的速度明显慢上不少,但距彻底陷落也只有数秒之遥。被老友连声厉喝,罗平阳这才如梦初醒,暂且打消了脑子里纷繁的念头,循着铁链卯足力气向上攀去。
六星猎人才抓稳岩壁,莫林便不由分说地将战锤塞进了对方怀中,将酸软脱力的手臂解放出来。罗平阳喘息之余放眼眺去,浪潮般的烟尘从雪山各处升腾起来,视野中塌陷的范围竟是覆盖了大半座山峰。两人的四周,大如天碑的水晶岩壁一边凹折进山体内部,一边在相互碰撞中碎裂成更小的板块,雪山从顶部向四周层层塌缩,由是隐隐现出火山口般的环状凹陷。海量的山石争先恐后地充填进火山口之中,恍若一池散发着荧光的滚滚岩浆。
“猎人荣耀在上……”罗平阳所悬的孤岩正在“火山口”的内壁上,似乎下一秒就要坠进去。六星猎人和莫林对视一眼,不分先后地低喝一声,没命地往更高处爬升。
“阿林!”钩索自罗平阳的斜下方飞来,“叮”地一声卡在了猎人脚下不远处,柏邶接连踩落几块石板,终于在安全的落脚点用尽之前赶上了同伴。白衣猎人双脚在空中虚踏一步,身体如蝙蝠般向上滑翔了数米,堪堪落在六星猎人身侧:“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与天搏命之际,罗平阳根本无力开口,只在见到柏邶肩头略显萎靡的安菲尼斯时,脸上的狰狞才稍稍缓和了些。山崩方起的时候,柏邶和莫林便被地裂隔开,纵使拥有龙人的体魄和反应能力,逆着滚滚的石潮而上显然也不是毫发未损。叛逃者猎装上的晶沙和血晕混成一片,不知伤到了何处,又有多少包扎不久的创口崩裂开来。
“这块石头撑不了多久!”莫林一缩脖子,避开一颗水桶大小的流石,眼神求助地朝老艾露投去,“安菲!”众人所在的地板骤遭碰撞,登时绽开数条狰狞的裂痕,下坠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嘁……”安菲尼斯恨恨地咬了咬牙,双眼却早已在漫天的飞石中寻找起来,“三点钟方向!”
猎人们循声望去,右手边正是一片青黑色的岩台,不知为何没有被天灾的能力同化为脆质的水晶。岩台接连受了几记流石的撞击,不知还能稳定多久,但眼下四人却已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不行……”罗平阳匆匆瞥了一眼不断升高的岩台,“我们跳不到那么远的!”
“有我在就可以”柏邶往山岩的方向挪动了一大步,一边估量着双方之间的距离,一边舔了舔嘴唇笃定地道,“数到三!”
跳起的瞬间,罗平阳便觉猎装的后襟被一只大手强硬地拽住了。柏邶的力量大得出奇,生生将传说猎人的跃势提升了一倍有余。漫天纷乱的飞石仿佛杀机重重的迷宫,四人在空中化成了一道首尾相衔的弧线,竟是险之又险地接连避过了几轮石雨,直奔终点而去。
白衣猎人率先重重地砸落在岩台上。龙人将肩头的安菲尼斯甩脱出几米,自己更是冲势不减,在岩台上滚了几圈,直撞到岩壁才算停下。落地的莫林试图翻滚卸力,却还是在巨大的惯性下失衡仰面摔倒。执事长来不及调整气息,就见一方晶亮的巨石在自己眼前猛然放大。他心下一寒,拼尽全身的力气侧身滚开,合抱粗的六棱柱从上方坠落,在莫林耳边砰然崩裂,好悬没有将叛逃猎人的头颅一击杵碎。
罗平阳失了一条腿,平衡能力本就不济,在半空中就已是摇摇欲坠,好容易半个身子勉强搭上石台,却适逢巨型水晶砸落,石台猛地一震,眼看着便要从边缘滑落下去。老猎人挣扎着险些呼号出来,只见莫林的脸蓦地出现在头顶。执事长的脸上尽是被碎石划伤的血痕,伸出手不假思索地扣住了六星猎人的手腕。
柏邶被山壁撞得七荤八素,也只是较莫林稍晚了一步,两个叛逃者一左一右地吊住罗平阳的手臂,将老猎人合力拽上台去。四人肩并着肩,紧紧靠到崖壁边上,一口气才算真正松下来。
“丢人……”莫林的喘息声几乎要盖过漫天的滚石声了,却还是嘴角微扬,半是揶揄地瞥了一眼罗平阳道。
六星猎人粗喘着张了张嘴,道谢的话就此卡回了喉咙里。确认过安菲尼斯无恙,他双目游移起来,警惕着周遭每一块可能靠近的飞石:“接下来怎么办?”
老艾露没有言语,而是仰起头,一双绿眸朝昏暗的石壁顶端投去。
几分钟后,三具钩索不分先后地搭上了山壁顶端。安菲尼斯率先攀上崖顶,皱着眉头狠狠揉了揉嗡鸣不已的耳朵。兽人出众的听力此刻反而成了累赘,山崩只持续了数十秒,老艾露却像是站在全速运转的螺旋桨下数个小时般煎熬难耐。罗平阳紧随在安菲尼斯的身后,借着绳索歪歪斜斜地滚上了山顶,仰躺着歇息了几秒,才爬起来喘息道:“你还好吗?”
“挨过这种阵仗,大概只要还喘着气,都能算做‘好’吧。”天色渐晚,安菲尼斯的目力反倒更加清晰起来。整座山体在崩塌的洗礼下凭空矮了近三分之一,黑星双子和柏邶一行接触的位置本是山腰附近,眼下却赫然变成了山顶,地形改变若此,让方才脱险的两个顶级猎人恍若置身梦中。
莫林身材矮小,全力之下也最后一个才爬上缆索的尽头,不料迎接自己的却是一柄粗重的战锤。重锤“咚”地一声倒竖在山崖上,锤锋正对着执事长的眉心,叛逃者顺着锤柄向上望去,罗平阳的脸色铁青,汗水和沙石混成一片:“这一出也是死神之眸的手笔?”
“非要把我吊在这种地方问吗?”莫林晃了晃手中的钩索、见对方无动于衷,他又长吐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胳膊脱力了,会掉下去的。”
被六星猎人拽至平地上,两个叛逃者又在黑星双子圆瞪的眼神下解开钩索,逐一丢到远处,罗平阳握紧战锤的手才缓缓松开。劫后余生的四人谁也没有再起战斗的心思,莫林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揉弄着自己几无知觉的臂膀:“就算我们搞得出这种程度的动静,也不会蠢到把自己牵连进去的是古龙,我也没料到那家伙事到如今,居然还保留着这么强的力量。”
“驱使你那台铁疙瘩挑衅天灾的时候,你们就该料到的。”罗平阳声音冰冷,不掩心中的急意和怒意。雪山崩解,自保之余,老猎人更担心的是留在山上的孩子们的安危。灾难来得急猛,六星猎人并没有看到小猎团的求援信号,此刻的他只能向猎人先祖祈祷年轻人们运气不错,没有尽数覆灭在乱石堆之下了。
“不用费神去找了”罗平阳眼神游转,面色焦躁,像是在寻觅着什么,执事长却是会错了意:“零号不会被这种攻击轻易破坏的,龙机兵的强大之处,可远不止你看到的这么多。”
“反倒是那头雏龙,连寄身的巢穴都不惜破坏,看来就算没有彻底失去战力,恐怕也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战斗大概很快就要结束了。”柏邶带着满身的伤口,倚靠在执事长身边坐下来。
叛逃者二人的补给早在灾难开始前就被收缴,罗平阳尽管不愿,念在白衣猎人两度救过自己性命,此刻又凄惨异常的份上,还是丢给了对方些恢复用的什物。柏邶虚做了个干杯的动作,将回复剂一饮而尽,随即拆解替换起身上被血水洇透的绷带来:“阿阳,安菲,看过这场战斗后,我相信你们差不多也该明白要站在哪边了。”
“猎人世界从来只有一边可站,死神之眸才是选错了队伍的家伙。”安菲尼斯低哼道。
老艾露登临山崖,俯身朝天坑的内部望去。山峰并没有被彻底化为废墟,崩塌的山岩在天灾的意志下隐隐聚合成拱形,比起毫无章法地破坏环境,初生古龙更像是在将山石凝结成坚固的罩,保护着更下方的事物。
雏龙或许只是暂避其间稍作喘息而已,并非如柏邶所言全无一战之力。但对于最古者来说,这也已经是明显的示弱表现了,纵观安菲尼斯所有目睹过的战斗,还没有哪个猎人队伍能将天灾强者逼迫至此。
“我有个主意。”莫林清咳一声,不避老艾露手中兵刃的寒光,径直靠到山崖边来。
“怎么,这场灾难结束,就随我回洛克拉克领罪吗?”
“当然不是”
漫山碎裂的水晶有如无数只活跃的雷光虫,各自散发着莹亮的光斑,将整座山体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蓝晕,仿佛群山之间藏匿着的通向黄泉的灯塔。莫林伸出手,似乎要将眼前的光斑攥进手心:“‘冥灯龙’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
封尘将双眼睁开一条缝隙,却被入眼斑斓的眩光逼得重新闭上。猎人的额角痛得厉害,想是坠落时撞到了什么钝物。他痛吟一声摸向额头处,在头盔的外甲上触到了一块浅浅的凹痕,万幸没有挫伤,但耳畔随之而来的嗡鸣声却惹得年轻人一阵恶心。龙语者挣扎着翻了个身,双手撑在光滑的地面上,望着水晶层中自己狼狈的剪影接连干呕起来。
震荡过后的症状逐渐缓解,封尘吐掉口中的酸苦,喘息着收敛起心神。记忆中彼时在山坡上,一行三人被古龙及身的瞬间,自己就被强烈的风压震得晕了过去。半昏半醒之间,猎人还能依稀感觉到天灾驮负着自己向山顶移动。他印象中的最后一个场景,正是幼龙纵身跃进山顶的洞口之中。
“猎神在上……”心绪至此,封尘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仰头望去,不由得失声唤道。猎人自忖跌落进了雪山洞窟之中,但头顶本该有的巨大天坑此刻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方水晶质的蛋壳状巨大拱顶。海量的水晶封死了猎人的来路,漫天的蓝色眩光也正源自于此。视野被仿佛星辰宇宙般的斑驳晶光所充斥,龙语者顿时怔在原地,半晌竟是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才没死……”
双眼逐渐适应了洞窟的光线,封尘环顾四周,视线之内并不见一个出口,蓝色荧光笼罩的范围外还似有更宽广的空间,这座洞窟想必是靠古龙种的能力生造出来的。年轻人还能留得一命,恐怕并非是运气使然,而是新生天灾刻意为之的结果。
“卢修?漫云?”龙语者试探着呼唤,却只得到一阵空洞的回响。封漫云先前被龙血所伤,此刻伤势更不知恶化到什么地步,一刻都耽搁不得。来不及探查自己身上的伤势,猎人忍着遍身的酸痛站起身,打算先行探索一番。他下意识地朝后腰摸去,剑鞘内空空如也,单手剑在昏迷期间不知遗失到了何处。尽管周遭并无动静,但想到有古龙环伺左右,洞窟内危机四伏,龙语者还是紧紧抓住了手边仅剩的圆盾。
然而刚刚迈出一步,封尘的脚便不得不停在了原地。
龙语者的猎装上,各关节处原本装载着“飞人”部件的地方,一簇簇拇指粗细的水晶从猎具的缝隙处生长出来。硬质水晶将“飞人”壳体内的机括齿轮霸道地搅碎,须臾之间就变成了几十块废铜烂铁掉落下来。水晶有灵性似地沿着甲胄攀登而上,将猎人的腰囊和背包层层叠叠地包裹住,皮质束带不堪重负,叭地一声崩裂开,整包早已化作半透明的补给物砰然坠地,在封尘的脚下碎裂成晶莹的细屑。
“该死……”封尘恨恨地咬了一下牙关,双手尽量缓慢地抬至头顶。身上的异象毫无疑问是古龙种所为,自己大概从苏醒之前就一直没有离开古龙的视线。一念及此,他不再掩饰龙腔,心绪如潮水般向洞穴各个角落散开:“你这家伙是可以说话的吧!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泽诺吉瓦,”洞内的辉光为之一暗,少顷,伴着略显生疏的龙语,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穿越洞窟深处的阴影,徐徐出现在封尘的面前,“我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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