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小女孩治好脱臼的手腕, 冬兵带着她从上面下来, 这个时候基地里的人要么逃走了,要么就已经被冬兵干掉了, 此时已经是空无一人。
一时之间,基地里空荡得可以清楚地听到脚步声撞上墙壁反弹回来形成的回声。
她缩了缩脖子, 下意识地靠近身边的人, 差点撞上冬兵那只机械胳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靠得太近了, 都要妨碍到别人走路了。
小女孩偷偷抬头, 飞快地看了一眼冬兵的脸色, 发现对方并没有因为这个行为而露出什么不高兴的表情。
她迟疑了一下, 抓住了冬兵的机械手。
冬兵低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甩开, 只是不动声色地放慢了步速——免得这小孩被他拖着走。
这下她吊起来的心总算是放下了,蹭蹭蹭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个从她醒过来之后唯一觉得可以相信的人。
机械手很冷,它的金属外壳在这种天气里能把人的手冻上面拿不下来,但是冬兵在外面套了手套, 握着的时间长了,她反而觉得暖和起来了。
很温暖。
冬兵找到了情报处的资料档案室,门口就有两具尸体——他第一时间干掉了档案室里的人, 以防他们销毁资料。
小女孩这一路一直紧紧抓着冬兵的机械手不放, 此时看到这么大的资料室,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满屋子的卷轴,档案。
某种不明的却深入骨髓的冲动让她下意识开口问冬兵:“我可以看这里的东西吗?”
冬兵没有回答,她就当他同意了, 当即放开了冬兵的机械手,小跑着过去伸手取下离自己最近的那份资料,打开翻看了起来。
没有在意她到底看不看得懂那些资料,冬兵有些迷茫地环顾周围,他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是他几乎没有来过这里。
鼻端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他听到那个小女孩放下手里的档案袋,疑惑地问:“什么气味?”
是纸张被焚烧的气味。
他循着气味快步走到了一个已经快熄灭的火盆边,一把把里面烧掉了大半的档案袋拿出来,抖掉火星。
饶是如此,那档案袋里也不剩多少东西了。
——哪怕冬兵进了基地就直奔档案室干掉人,但在那之前,就有人意识到了冬日战士的叛逃,将某份他认为重要的资料付之一炬。
没有把周围的资料也一并烧掉的原因,大概是觉得这些资料被冬日战士看到也没关系吧。
冬兵把里面的资料抽出来,里面的是一份人事档案,现在被烧得只剩下了左上角的人名和性别,还有夹在同一处、被烧了一半的照片了。
冬兵抽出那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军装、头戴硬挺军帽的年轻军官。
因为身高不够、不得不踮起脚尖才能看到冬兵手里资料的小女孩扒着冬兵的胳膊稳固身体,看清楚那张被烧了一半的照片上的人的模样时,惊讶地抬头:“这上面的是你!”
那张照片上的人是冬日战士。
冬兵的目光落在残留下的人事档案人名上。
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好长。”小女孩诚实地发表了她看到这个名字时的感受,“以前你的朋友家人都叫你詹姆斯吗?”
冬兵的视线落在名字上,沉默。
‘巴基……’
她疑惑地抬头,巴基?
冬兵回忆着刚刚在大脑里冒出来的声音,有人曾经叫过他巴基,他确信这一点。
但是,是谁呢?
残破不堪的记忆里,好像有谁在那么撕心裂肺地大声叫着这个名字,伴着皑皑白雪和远去的列车……
还有那个悬挂在远去列车上的人。
越行越远。
那是谁?
刺痛袭来,一下子打断了脑海中的画面,好不容易从河底卷起的记忆碎片又一次沉底。
一直垫着脚太累了,小女孩放开了冬兵的胳膊,转头四处看了看,发现一旁的桌子上还有一份没有被销毁也没有被归档的文件。
她好奇地拿起来,上面用来书写的文字和这个资料室里她一开始看的那本档案有很高的相似度,但是一个是由26个字母组成,这一份却要多出四个字母来,而且两者之间的词组、语法、句式都不一样。
另一种语言?
她皱着眉头翻完全部,那些出现过的词汇、词组、句式像一个又一个调皮的小妖精一样在她的脑袋里转来转去,她要做的是把这些小妖精按在理应属于它们的位置上。
重复的单词,用于连接的单词,特定出现的单词……
刚刚看完的那份资料中所有的单词都在大脑中飞舞,高速运转的大脑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排列,对应自己所知道的语言,推断其在句式中可能的语境、含义、结构,多种情况并列,排除不符合要求部分……
直到冬兵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发了十多分钟的呆,这才注意到那个小女孩正在一遍遍重看那份德语资料。
“你在看什么?”
手上的档案被抽走,她才从自己的思考中回过神来,乖巧地回答:“这个资料,好像说的是我。”
听到这话,冬兵顿时就把注意力移到了自己手上这份资料上:“这是德语资料,你会德语?”
“这是德语?”她反问道,“不,我不会。”
冬兵看了她一眼,眼里明明白白地表露出“那你怎么知道这说的是你自己”的疑问。
“看着资料,提取相同单词、相似语句、推断它可能的语境和表达的意思……”
“你自学会了德语?”她的话还没完,就被冬兵有些惊讶地打断了,“通过一份德语资料?零基础?十五分钟内?一门新语言?”
这是冬日战士第一次表露出明显的惊讶来。
“不能叫‘会’。”她想了想,道:“这种语言我只看到了这么一份报告,所以能推断出来的不多,很多专业词汇看不懂,所以只能看懂全文的大致意思,细节报告看不懂。而且因为没有发音,我不会说,别人说德语,我也听不懂。”
样本越多,出错率越低。
如果她可以看到更多的“样本”,那她能够将出错率降到无限低,乃至没有。
冬兵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把视线转回到手上的资料上。
她的讲述让冬兵想起了考古学家,那些将早已失传、完全没有可学习文字资料的古代语言文献翻译成现代语言的考古学家、语言学家所用的,就是她刚刚所说的方法。
不同的是,他们几年或者几十年才能确定一个文字是什么意思,确定一篇文的翻译是否无误,但是他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却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破译了一门语言。
虽然德语在学习难度上并不能和失传了的古代语言相提并论,但是考虑她连现代英语都说不好、甚至不会说的前提,这个成绩的获取难度绝不亚于1822年让·佛朗索瓦·商博良这位法国的天才语言学家所宣布的对埃及象形文字的解读发现。
将震惊压在心底,冬兵仔细看起了手上的资料。对熟练掌握了三十多种语言的人来说,德语阅读并没有多少困难。
“你能看懂这种语言?”小女孩仰着头,巴巴地看着他,“它说了什么?这个样本太少了,我怕我推测错误……”
冬兵的阅读速度很快,没多久就翻到了最后一页,听到她的话,他没有把视线从资料上移开:“你推测的是什么?”
他也想看看,这孩子的语言天赋到底多厉害。
小女孩皱眉想了想,道:“它上面记载的,是一个实验,材料提供方是一个什么组织——那个单词我没推断出是什么意思,应该是一个名词,代表这个组织。它提供了两种……可能是血肉,或者其他什么,总之是重要的材料。九头蛇和那个组织合作,将这两种材料分别引导成生殖细胞,然后结合,形成胚胎。最后唯一一个成功的胚胎试验品长成了成熟的婴儿,被抚养长大,但是这个试验品不会说话,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身体一切发育都正常,就像是没有灵魂的人,像人偶一样。”
“那些人总是叫我人偶,你的任务目标是把我带回来,这么巧合的时间点上出现这么一份文件,所以我猜,这份资料上说的就是我。”
全对,理解完全正确。
从冬兵的脸上看出了答案,她有些高兴,但很快情绪又低落下去:“这上面也没有写名字……只有一个计划名。”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冬兵看了一眼这个计划的名字,很有意思,内容是德文,它的名字却是用英文写的麦因弗莱娅计划(the programmind flayers)。
mind,精神;flayers,层次。
联想到这小女孩之前的种种表现,冬兵若有所思。
小孩子沮丧来得快,走得也快,在冬兵还沉浸在思绪里的时候,她已经恢复过来了:“原来我是一个实验品……那这个地方的人是要把我送回实验室去吗?我不想回去……”她小小声地说着自己的愿望。
“我可以跟着你吗?”
她又一次问道。
这一次,冬兵的回答是拿厚实的大衣再次把她裹成一个球。
“我们得在天亮前回去旅店。”他说,“不然旅店老板会报案的。”
从他的言行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那张唯一露出来的小脸上顿时绽开了比头顶的圆月更为美丽的笑容。
不知何时,风雪已止。
“我们接着去哪里?”
吃完早饭,从旅店出来,依然被裹在厚实的大衣里的小女孩仰着脸,问抱着她的男人。
一夜过去了,这个被称为冬日战士的男人身上的冰冷肃杀像是消散了不少,看起来更像是个人,而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那个名字唤起了他许多记忆。
好的,坏的,都有,有条不絮地在他的脑袋里排成列。
听到她的声音,冬兵回过神来,道:“给你买衣服。”
他不懂这小孩为什么会穿着那么一身明显不保暖的公主裙,除非这孩子本来所在的地方正处于温暖季节中。
“还有,以后记得叫叔叔。”
她认真点头:“好的,巴基叔叔!”
冬兵顿了顿,没有否认这个称呼,只轻轻地拍了拍怀里小孩的脑袋,带着她进了镇上的一家服装店。
等出来的时候,小女孩已经换了一身适合这个季节和环境的衣服了。
白色毛衣,藏青色厚长裤,带兜帽的红色绒面外套缀着两个白色的小球,脚上踩着黑色马丁靴,脑袋上戴着一顶红色绒线帽,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杏色围巾,这副从头包到脚的模样好歹不会再让人看着她就觉得冷了。
“巴基叔叔,我可以不戴手套吗?”才这么一会,她已经很习惯这个称呼了。
而被她叫的人也是一样:“为什么?天气很冷。”
她扁扁嘴:“手套好厚,手弯不起来,但是我想牵你的手。”
她的俄语说得还不是很熟练,毕竟是早上才开始学的,但是至少能让人听懂她在说什么。
本来在思考接下来去哪里的男人听到这话,低头看了一眼个头还不到他腰上的小孩子,牵住那只小小的手。
银色长卷发的小女孩立刻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双好似斯里兰卡矢车菊蓝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头顶的蓝天白云,清澈得他能够在那双眼里清楚地看到自己。
“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了吗?”他问,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得给她取个名字才行。
小女孩正要回答,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了。
洞察力极为敏锐的人注意到了这点:“怎么了?”
“我,”她顿了顿,又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我觉得,那是我记忆的一部分。”
话虽如此,她脸上却充满了纠结的神色,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冬兵微微拧眉,为她这种好像隐瞒了什么的态度:“梦到了什么?”
她的眼神有些放空:“我梦到了……有人给我取名字……”
在漆黑的地底。
“你叫什么名字?”
昏暗的地下,见不到光。
记忆里金色的灿烂的阳光,在这个地底世界里,是不存在的。
直到那一天。
在附近转了一圈,她捡到了一个……人?
没有尖耳朵,没有血红的花纹,没有兽耳尖角利爪尾巴……
是正常的,符合她认知的,人类。
太久太久,没有看到这样正常的人类了。
她救下了这个重伤的人类。
这个人类男性有着璀璨恍若太阳碎片般的金发,湛蓝如海的眼睛,哪怕梦里的她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模样,但这个人类笑起来的时候,总让她想起书上曾经被描绘为光辉之貌的太阳神阿波罗。
在他醒来之后,他问她的名字。
梦里的她心中一片茫然。
名字,应该有的,但是她忘记了。
她忘了自己叫什么。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金发的青年眼睛里是满满的晶亮的光,“拒绝也没用,虽然这里就我和你,但是我还是想称呼你的名字,这样你才会知道我在叫你啊!唔,你知道吗,我刚醒过来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什么死神使者呢!哈哈!”
他笑得很厉害,差点牵动腹部的伤口,吓得她赶紧阻止他大笑。
好不容易,他才平复下呼吸,湛蓝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她,声音低而轻柔:“不过我很快发现我错了,你不是死神,你是我的守护者才对……亚历桑德拉,怎么样?在地上世界的通用语中,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人类的守护者’。”
他的声音恍若叹息:“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适合你的名字了。”
亚历桑德拉吗,不错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艾利克斯。”
看到她没有反应,金发青年笑着拉她:“这也是你的名字,艾利克斯是亚历桑德拉的昵称。明白吗,艾利克斯,我想要你回应我……”
亚历桑德拉……艾利克斯吗?
冬兵想了想,点头:“不错的名字。”
只是他心里稍稍有点遗憾,不能给她取名字了……
但是他也觉得这个名字非常适合她。
人类的守护者。
小女孩闻言顿时笑弯了双眸:“我也这么觉得!”
至于她梦里梦见自己的手脚都变成了深蓝近乎靛青色的触角好似章鱼一样的画面……艾利克斯觉得,这很有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前一直在想那个基地的缘故。
谁让那个基地到处都是轰炸大鱿鱼的标志呢……
所以,做梦梦见大章鱼什么的,自己变成大章鱼什么的,也不奇怪了,是吧?
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梦里可怕的一面全部推锅给九头蛇基地,艾利克斯拉着冬兵的手,边走边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离开苏联。”冬兵不假思索道。
九头蛇的重要基地几乎都在苏联境内,昨天晚上他睡不着,想了一晚上,最后终于让他想起了一点东西。
二战之后德国投降,原本属于德国的九头蛇部队在领袖约翰·施密特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叛离德国,去了苏联发展。
西伯利亚的寒风是如此刺骨,让不少人闻之而却步。
九头蛇就在这片冰雪大地上安静地舔舐自己在二战里的伤,静悄悄地发展势力,所有的一切都由明面转为暗处。
在无人察觉的时候,九头蛇的势力已经遍及欧洲大陆暗处的每一个角落。
苏联本土尤胜。
冬兵知道自己得快点带着艾利克斯离开苏联才行,否则,一旦九头蛇反应过来,等待他们的就将是天罗地网。
废墟中,身披黑袍的汉斯如同幽灵行于水上,无声划过。
他最后在一处废墟边停下了脚步。
底下有很微弱的心跳声。
挑了挑眉,汉斯摸出魔杖,轻轻一点,那残破墙壁就被轻巧地移开,露出底下陷入深度昏迷的人。
他的黑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了。
冬兵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绑架了艾利克斯的人居然能够在那么大剂量的爆炸中活下来。
汉斯咦了一声,弯腰捞起一片残破的黑袍碎片。
不是他的错觉,这的确是附着了防护魔纹的衣服。
巫师界的东西。
能够抗下这么大爆炸的防护魔纹……恐怕也不是什么大路货。
他用魔杖轻轻地点了点那件黑袍,顿时就有极淡的光点在黑袍上亮起,漂浮到空中,凝聚成一个符号。只不过似乎是黑袍本身破碎太多,导致很多光点消失了,这个符号显得很是残破。
如果换个人来,准是认不出这个符号,但汉斯不是其他人。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视线猛的落在那个重伤昏迷的男人身上。
他的感觉没有错,这的确是个没有魔力波动的普通麻瓜,但是为什么这个人会有一件来自圣徒的“圣袍”?
——汉斯不会认错的,哪怕那个符号残破了许多处,他依然一眼认了出来,这是死圣的标志!
而在整个欧洲大陆,除了圣徒外,谁敢在袍子上留下这样的标记?
必须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圣徒的防御袍会出现在一个麻瓜手上!
不再多做什么,汉斯将这个重伤昏迷的人漂浮起来,带着他幻影移形,离开了这片废墟。 “米海尔大人!米海尔大人!”
正随性地坐在书桌上的金发少年回头:“怎么了,汉斯?大老远的就听到你的声音了,再这么喊下去,小心阿瑟先生把你丢出庄园呦!”
他笑眯眯地开玩笑。
但和他轻松写意的表情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此时跪在书桌前、甚至可以用软倒在地形容的男人惊恐至极的模样。
明明是一个不过是少年,另一个却是成年巫师,但后者此时却脸色煞白、满脸冷汗地以额头触地,连抬头的动作都不敢有。
完全的臣服、求赎罪的模样。
若是艾利克斯在这里,她会非常惊讶地发现,此时这个跪倒在米海尔·格林德沃面前的巫师,就是那个和人密谋杀害她、后来幻影移形逃走的人。
“我发现……”汉斯一进来就想说自己的发现,结果这眼一扫,就看到了此时跪在地上的巫师,脸上顿时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布鲁克!”
“你怎么把他弄来了?”汉斯几乎是抱怨地对米海尔道,“这种东西一早就该拿去剁碎做猫粮罐头。”
布鲁克贴在羊毛地毯上的脸更白了。
“好了,汉斯,放过可怜的猫粮罐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