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爷不满四十的年纪,面庞红黑,双手粗糙。零点看书他是完全靠自己的一双手制陶烧窑,白手起家的,所以脸上留下了太多经历辛劳的风霜,此时晚辈向他打招呼,他也打起精神来含笑,又因为赵彦恒和李斐并肩而行,宋老爷看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暗银线长袍,戴冠佩玉,容貌俊美,气度不凡,倒是以平辈之心待他,拱手行了个礼。
赵彦恒随即还了个礼,正儿八经的介绍自己:“在下姓赵名亘字楚璧,贩了一些药材从湖广而来,现在家住李家的隔壁,上一回撞了贵府马车的,正是在下的家仆,多有失礼之处。”
“哪里哪里,赵公子已经赔偿了一副崭新的马具……”
他们二人攀谈了起来,现在李斐知道了赵彦恒的心思,也就知道了宋家的马车和他的马车是怎么撞在一起的,实在不想听到这些,落后几步和宋多福走在一起。
宋多福好奇的道:“斐斐,你怎么和他走在了一起,还出现在澄江?”
“是有点事情,麻烦了他。”李斐不欲多谈的样子。
宋多福和李斐缓缓而行,和前面的人拉开了距离,宋多福才语重心长的道:“我上次看见他腰上挂着一个桃花色玉娃娃的玉佩,那娃娃双手双脚像是在母体一样的缩卷着,是宝泉寺供奉求子嗣保平安用的,由家人持福过后让妇人佩带,求男得男,求女得女,大小平安。我母亲就有一个,是我父亲求来的。”
走南闯北的经商人,模样是俊,气度也好,可惜不知根不知底,宋多福这样说,就是告诫李斐,这个赵公子可能是有妻室的。
“你误会了,我对他……”李斐正要说,和宋老爷在攀谈,心思却留在身后的赵彦恒回头道:“宋姑娘误会了,我还没有妻室。如果我有了妻室,也不敢说自己还是美好的年纪。那玉佩是为我母亲求的,我母亲身体不好,又有了子嗣,我求个安心。”
赵彦恒只有前面六个字是对宋多福说了,然后目光就移向了李斐,眼神清晰明亮,从眼底深处燃起一丛火光。
李斐逃一般的避开了和赵彦恒的对视,这样的气氛就有点尴尬,宋太太轻轻的打自己女儿一下,笑骂道:“你这孩子,怎么乱说话,赵公子不要介意。”
宋多福吐吐舌头。
赵彦恒还是灼灼的看着李斐道:“不介意,其实我也正想寻机解释一下这个误会。”
这一世,赵彦恒还没有成婚,赵彦恒有多想把这件事亲口告诉李斐。
李斐终于被赵彦恒的执着逼得抬头看了一眼,不过很快挪开,和宋太太分别道:“宋伯母,我是要回前面客栈,今天结账我就回昆明了。”
“我们也是要去客栈歇一歇。”宋太太流露出沮丧的神情道:“正好我也是有件事,要恳请李姑娘忙帮了。”
李斐看向宋多福,宋多福一副倏然欲泣的样子,如果李斐没有记错的话,宋多福的未婚夫正是澄江人士,徐家在澄江府,宋家倒在大早上去住客栈。
李斐存着这个疑惑,走到宋太太的身边。
宋太太问道:“你母亲是几时能回来。”
李斐笑道:“今年二月,是我二姐成婚,所以我母亲要在金陵多待几天,应该还有二十日的日程。”
宋太太面有难色,强装如常的道:“是这样的,你家里今年一月要求煅烧的瓷器已经烧制好了,你家要是方便的话,就过来验看验看。”
验完之后,要是按照要求煅烧成功的,李家当然要把那些瓷器抬走,然后把工钱结算给宋家。这是宋家再催这笔工钱了,李斐也就当场应下了道:“那也行,我今天回去,你们什么时候回昆明,我就带人来验看。”
宋太太感激道:“那就承情了。”
这是商场上客套的话了,李斐也能客气几句道:“我们两家已经合作了七八年,宋家煅烧出来的瓷器,我是信得过的。”
这里面的话意,宋家是连二十日都等不得,想把货款收拢回来,赵彦恒做个谦虚请教的样儿,道:“宋老爷看起来是遇到挫折了,可是在生意上遇到了麻烦了?”
做生意嘛,有赔有赚,靠的是眼光,财势,胆略,还有经验,经验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成了以此为鉴,败了以此为戒,这就是学习了。
李斐也露出兴趣来,宋家这么多年来平平稳稳的经营,这是第一次亏空到催李家结工钱。
“这事说来话长。”
赵彦恒自称自己是做药材生意的,和宋家做瓷器生意的没有相侵,宋老爷很愿意向这个后辈倾吐,宋老爷是憋着一口郁气,家里的女人不顶用,儿子才两岁,也实在是需要一个倾吐的对象。
宋老爷一进了客栈,张口就叫拿酒。
宋太太忙阻拦道:“老爷,保重身子。”
心头不快,宋老爷的脸上就带出了愠色,赵彦恒已经叫了一桌一两银子的席面,笑道:“今日我做东,有酒有菜,请宋家和……李姑娘。”
赵彦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单纯的不想李斐这么快就返回昆明。
宋多福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手挽着李斐的手,依依不舍,所以李斐悟到了赵彦恒的意思,也不忍撇开了好朋友不管。
席面就放在客栈之内的一处吊脚木屋,木屋四周种满了鸢尾花,红橙黄绿青蓝紫,颜色相错,似是一道彩虹把木屋环绕,期间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不过,谁也没有心情欣赏这番精致。
宋老爷连着做亏了两单生意。
第一单是三千两的瓷器生意。
这话要从一年前说起,一年前,澄江府有一个叫胡质的商人,用家产作保向宋老爷拿了价值三千两的瓷器,说是要把这批瓷器贩到乌斯藏去,等赚了钱回来,再向宋家交货款,另算上两分的利息,合计三千六百两。宋老爷想着三千两放一年变成三千六百两,胡质也有家产抵押,这生意能做,就大起了胆子赊了这批瓷器。
现在一年过去了,那姓胡的在家摆酒纳妾,他有钱纳妾养妾,却不先来偿还欠着宋家的三千六百两银子,宋老爷多次上门索要,胡质就没有认下这笔账。而之前作抵押的胡质家产,根本不是胡质的,而是和胡质交好的,一个叫齐松年的人。
这就是齐松年和胡质合伙做了一个局。胡质拿着齐松年的家产,向宋老爷赊了一批瓷器,这批瓷器是不是贩卖到乌斯藏根本没人知道,可能就是随处贱卖了,所得的银子两人分赃,而宋老爷又不能拿齐松年的家产怎么样,抵押作废。说得明白一点,这是胡质和齐松年合伙,做了一笔无本的买卖,三千两的瓷器卖了多少钱都是他们赚的,亏在宋老爷身上。要银子?就是没有!
欠钱的是老子,宋老爷想从胡质的嘴里把吞下去的银子吐出来,没门!
昨天宋老爷来澄江,不是找胡质讨债的,宋老爷是来找徐忠濂写讼状的,宋老爷决定告官。而这个徐忠濂,身上有秀才功名,是徐老爷的准女婿,宋多福十三岁的时候,就和他有了婚约,两人很快就要成婚了。
听到这里,李斐终于知道宋多福委屈在哪里了。
徐忠濂不愿意写这份讼状。
为什么?
宋家昨天晚上是住在徐家的,今天因为这件事情,两家吵了起来,宋老爷的脸色像吞了一坨屎一样的难看道:“这胡质齐松年二人之所以那么嚣张,我事后才打听到的,齐松年家里的婆娘,和巡抚的长子……”
这话说到这里,已经可以深知其意了。
镇守太监钱通的侄儿,云南巡抚周原吉的儿子,这两个都是色中饿鬼,臭味相同,不过臭的有点区别,一个好二八少女,一个好风韵人|妻。
宋太太不由怒骂道:“什么玩意儿,一个半开门的浪荡货儿,巡抚的长子不过是做了一回嫖客罢了。”
赵彦恒观察李斐,只见李斐听得坦然。
李斐若有所觉的回头,对赵彦恒温温而笑道:“赵公子,李家早已经不是书香名门了,我也不是娇养深闺的小姐,这样的肮脏事,我不仅知道,而且我们家也要谨防着这样的陷阱。行商的人,一只眼睛盯着买卖行市,一只眼睛盯着官府小人,脚下没看清楚,就踩到臭水沟了。”
宋老爷深有共鸣的点点头。
赵彦恒摇头道:“这不是我可以管的。”
他是襄王,不是皇上,看着前面的大哥二哥,他们做皇子的,也是不好当的。
李斐不置可否,转而对宋家二老道:“周希对女人,那是用过就丢的。这件事情只是对方扯虎皮拉大旗,要是不心疼银子,倒也能争回来一口气。”
周希,就是周原吉的儿子。李斐这个身份尴尬是尴尬,好处也有好处,上层下层的人都能接触到。
“是呀,三千两银子呢,官字两张口,有钱没钱莫进来,告了官那银子不是才出狼窝又进虎口,从胡质齐松年二人的嘴里吐到钱知府的嘴里。”宋太太一脸的肉痛的道。她就是心疼银子,昨天丈夫向徐家开口之前,也在反对告官。
宋老爷看着老妻这样,越发沉脸道:“这三千两银子眼见着是要不回来了,我既然要不回来,也得听声响儿,亏得我这回坚持,不开口不知道,一开口才知道,徐忠濂其人,真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