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搁在哪里,正常情况下都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是一家之主的男人。当然陈介琪的情况不正常,十万大山三十六寨龙河岭当家,说白了就是个山贼,不管是被逼上梁山还是自己选了这么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做山贼不是正道,这样剑走偏锋的一段歧路,随时都是有危险的,对外受到官府的捉拿,对内相互争地盘而械斗拼命,稍不留意,自身连着一家子都得连坐着赔进去。
所以做山贼往往就是两种情况,要么是一家子死绝的,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独子;要么把家里的父母妻儿严严实实的掩藏在身后,不管白道黑道,挖地三尺也找不出来。有时候一处山寨有个甚至是几个压寨夫人,那都是当上了寨主再去押女人来充当夫人,实际上就是个姘头。
人又不是天生地养的总有个出处,而李月至今不知道陈介琪的出处,只知道他在一年多前被龙河岭的前当家打劫进山,本来是做张肉票的,结果反被陈介琪一刀宰了,然后陈介琪鸠占鹊巢当了龙河岭当家。
朱钦一眼能看出点儿的东西,李月让陈介琪跟了那么久,看到的当然更多了。陈介琪操得一口纯真的官话,能读书会写字,就算现在依然穿着一身葛布衣裤,换一身,锦衣玉带的打扮起来,他就是富家公子,言行举止不输一个官宦子弟。
都说人靠衣装,到了李月这样的眼界和心胸已经不看衣装了,人要是剑走偏锋去干了那种刀头舔血的买卖,衣装能很快置办起来,但是一个人的气质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炼成了,这是植根在家族的底蕴上凝聚而成的。
陈介琪出身不凡,这种非凡当然不是和朱钦这种人比拟,就原来一道混的三十六寨,那些不小心打死打伤了人投到山中;那些家里没有田地破草屋也塌了投到山中;那些被主人赶出来无处落脚的奴籍投入山中,和那些迫于生计种种无奈之下进山为贼的人相比,陈介琪是极其特殊的。
李斐被陈介琪挑拨起来的情绪渐渐的稳定下来,整个人冷静下来,前面听到的甜言蜜语全部漠视的放到一边,李月背过了手,直挺了腰,身上穿得是一件深红色的镶边对襟褙子,下面一条蜜荷色棉罗裙,但是李月把女性温顺柔软的气质全部收敛的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视审视,冷静到全然没有男女的感情:“我的背景你看得一清二楚,你的背景?你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征南大将军郭坤在查你,也只是查到了一些零星的,似是而非的东西。我本无意知道你的底细,但是你要表达你的诚意,你就自己交代了吧,我不会声张,就是我的女儿也不会告诉。”
陈介琪在广西的时候,在龙河岭的时候就对李斐献殷勤了,莫说朱钦看得刺眼了,郭坤也是很看不下去,几次当面与陈介琪为难,又去探查陈介琪的底细,这几日又密信送到李月手里,既然是郭坤地盘上查不到的人,那么这个人原就不是在郭坤地盘之上的。
有些事情是可以大胆的假设揣测,安南王族就是陈氏,如果陈介琪这个名字有点真实性的话,这个人可能出自安南王族,而现在的安南王国在仁宗朝三度南征之下,被朝廷吞并了一大半,朝廷在安南设立了交阯承宣布政使司,统治五州十六府一二十年,而安南王族也被朝廷打得四分五裂,部分反抗被杀,部分归顺了朝廷做个朝廷命官,部分一直往南节节败退,但是从来没有放弃过和朝廷对抗。从朝廷第一次进攻安南到元祐十九年朝廷在那一片的统治无法维持,朝廷废交阯布政司,仍为安南国,陈氏再次恢复了王统。
陈介琪眼中绵绵的情意收了收,他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也不算这个国家藩属国上的人,他确信没有一个人可以把他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但是以征南大将军郭坤在西南的势力,查出一点儿眉目来是可以的,那他自己交代多少,这个分寸就要小心把握了。
李月见陈介琪迟疑住了,内心一下子涌上来一阵荒凉,但她不是咄咄逼人之背,只是淡笑着转身而已。
“我告诉你,只是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嫌弃我。”陈介琪疾步跨过来扣住了李月的手腕,眼圈已经红了起来,眼泪聚在眼眶里盛得满满的,他咬了咬唇眼中充满了痛苦甚至是恐惧道:“我的母亲是安南王族的公主,但是三十年前的安南王族公主大多数是不幸的,连着所出的孩子也没有好下场……”
李斐感觉到陈介琪的身体是僵硬的,她心揪住了,心里也后悔起来不该刨根问底。
“你看看吧,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是不想提到过去的事。”
陈介琪擦了擦眼睛把手放在腰带上,一边颤声的说话,一边转身葛衣从两肩泻下来,一条黄棕色的刀疤从左后颈横穿整个脊背,一直延伸到裤腰带,裤腰带扎着,不知道下面的疤痕还有多长。
李月倒抽一口气,像是被鞭子狠狠的抽了一下,痛得一个激灵,她把手轻轻的搁在这道疤痕上,仔细的看去,这道整齐的伤口修复得并比平整,可以想象出来医治的过程有些反复,而且这道伤口是被拉长过的,是随着身体而长大的,砍得这么长这么深的伤口,就算立时不死,基本上也救不活。
陈介琪紧紧绷着脊背,两边肩胛的蝴蝶骨浮起来,引得整个脊背劲韧的肌肉像水波一样起伏了一番,实际上这个动作是陈介琪缩了一下身子引起的。李月回过这个意思来,手往下提起他褪在手臂上的葛衣,给他披回去。
“我的母亲是公主,是个落魄的公主”
未完待续
元祐十年三月,连续二十多日的阴雨,天空灰蒙蒙一片。
燕京城中的高门大户一直家门紧闭,从去年腊月开始吹起的血雨腥风,还在持续发酵。
去年腊月二十四,元祐帝歇在太子生母张贵妃居住的延庆宫,当天失火。在失火前一天才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瓦片上积着半尺厚的雪,那场大火竟然在三个时辰之内,把诺大的延庆宫烧个干干净净,在熊熊的大火中,近百宫人未逃出延庆宫,扑火中又有近百宫人直接葬身火海,同时烧伤数百人,那天的大火,宫中的主位张贵妃未被救出,元祐帝在其后的数天昏迷不醒,生死难料。丧母的太子把祸水引向中宫,皇后被禁,皇后的父亲承恩公活活吓死,皇后的一兄一弟受尽酷刑,惨死诏狱。承恩公府意图谋杀帝王,废黜太子,另立二皇子为帝的口供都立案成档了,事件又向反方向扭转,最后变成了太子谋反,弑杀君父,威逼嫡母,残害手足。所以燕京内外,就延庆宫大火之事相互攻讦,从去年至今,贵戚以承恩公为首,重臣以首辅李泰为首,已经诛杀了五千人。
宣国公府上,一名穿着深蓝色刻丝褙子,约莫四旬的妇人向宣国公夫人李氏所居住的主院急步走去,转过一处月洞门,和一个穿墨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撞个满怀。公府衣食住行皆有定规,穿墨绿这么耐脏色儿的衣裙,不过是府上的粗使丫鬟,那妇人看也不看,直接甩一巴掌骂道:“不长眼的小蹄子,赶着投胎呢!”
小丫鬟水嫩的脸颊被手指上的一枚银镶蓝宝石戒指刮出深红的一道檩子,虽然没有破相,也得养伤七八天。小丫鬟又慌又怕,又惊又俱,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清是太夫人蔡氏身边的郝妈妈所为,不敢怒也不敢辩,只捂着受伤的脸颊退到路旁,还要缩着身子垂泪。
郝妈妈鄙夷一声,拂一拂才上身的新衣,继续向李氏的居所走去。
首辅李泰,在数日前以‘逢迎太子’的罪名赐死,同时李家十二岁以上的男丁一同赐死,余下诸人收在诏狱,不日将流放西南云南临安府。李氏是李家唯一的出嫁女,三年前和宣国公朱钦成婚,虽然朝廷论罪,有罪不及出嫁女的原则,但是李氏曾经顶立于世的依仗,转瞬间就如落叶凋零。
郝妈妈边走边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一个女人依仗的无非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李氏父兄俱亡,婚后三年不孕,至于丈夫,郝妈妈很快就会让李氏知道,丈夫,是最难依仗的,便是李氏的花容月貌能专宠三年也一样。
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