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入腊月,这已经落下第三场雪,卢氏前几日还在她耳畔唠叨,今年的冬日比往年冷了许多,农家的牲口恐怕要冻死不少。
谢瑶只将窗子推开一道缝,还没来得及看到外面的粉雕玉砌,狂风便呼呼地往屋内倒灌。她瑟缩了一下身子,紧了紧肩头狐裘,风呛进喉咙里,忍不住咳了几声。
卢氏从外面进来,恰好看到着一幕,忙将刚换好炭火的手炉塞到谢瑶手中,上前将窗子关了,又唠叨道:“娘子可别再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坏了您的身子,您难受不说,也惹得四郎心疼。上次那个孩子没了的时候,四郎憔悴了数日,一点没比娘子少难过,您这……“
谢瑶拉紧肩头狐裘,背对着卢氏悄悄掩了手心染血的帕子,抱着手炉站起来往床边走,淡声道:“奶娘,我困了,想歇一会儿,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卢氏语气一窒,不知要再说什么好。
娘子是何时突然变成如今这般冷淡的性子,她也不记得了,仿佛是突然一天醒来,不如从前那般笑了,常常是独自一人对着一盆花或者一件物一坐便是半日,有时一杯热茶捧在手里,冷了也没见喝一口,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不久后娘子嫁入柳家,四郎昀之待娘子不是一般的疼,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看在眼里都觉心头乱颤。娘子脸上偶尔也多了几分笑意,但她总觉得少了点东西。他们这般年纪的小夫妻本该是蜜里调油,可她却能感觉到娘子和郎君之间似乎是隔着些什么,有时她原本对着郎君时还带着笑意,转过头脸上却已经没了表情。
卢氏甚至不止一次见到四郎站在远处看着娘子的背影出神,作为枕边人,他应该更能觉察到娘子的异样,可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这是个不解之谜,无人得知。
但不管如何,若抛去这些不谈,这两人的小日子大致也还算和美,安安稳稳度过了两年,在今年年初娘子也诊出了喜脉。
这原本是皆大欢喜之事,可娘子有孕三个月时,收到一个锦盒,打开看时,一张脸瞬间惨无人色。那日她对着窗子发了半日呆,午后发了热,当晚便滑了胎。
柳四郎大怒,将一院子奴婢全部提到跟前,最后问出了那个锦盒。
卢氏将锦盒拿去给四郎的路上,偷偷打开瞧了一眼,见里面躺着把古旧匕首,却看不出异样,不明白这东西到底有何古怪,会惹得娘子面色大变。
而且娘子自从变了性子之后几乎足不出户,再不如前些年时那般喜欢跟着裴莞与一些郎君们厮混一处,是以这东西到底是谁送的,除了娘子和送礼之人外,大约再无第三人知晓。
当时四郎看了把匕首之后,并未说什么。可直到娘子小月子过后,一日午后卧房中突然爆发了他们成婚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当时卢氏站在门外,听着一向温和的四郎在屋内疾言厉声,只觉手足无措,可娘子除了偶尔轻咳一两声之外,从头至尾一句话也不曾出口,仿佛只是四郎一人在唱独角戏。
后来四郎冷静下来也曾向娘子致歉服软,娘子也笑着原谅了他。
可卢氏看着四郎看娘子的眼神便知道,这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果然,不久之后,四郎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女子,置在偏院里。
卢氏得知后心急如焚,将此事告知谢瑶。
当时谢瑶正靠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看书,闻言翻动纸页的手指一顿,指尖微白,良久,终于恢复如常,淡淡笑了笑,垂眸轻声说了句,“知道了。”
此时卢氏看着谢瑶缓缓走向床边的身影,心中不由叹息一声。她不知娘子到底是怎么了,可她是娘子身边人,明显觉察到娘子前两年的心房已经渐渐开了些,可那事之后,娘子又瞬间将自己缩了回去,将自己一颗心重重裹覆,如今更是……
谢瑶面向里侧闭眼躺在床上,本是敷衍卢氏的话,可不久竟当真逐渐有了睡意。
她这一觉睡到申时,冬日天黑得早,再睁眼时屋内一片昏暗,窗外积雪映着微光照进屋内,隐隐约约能视物,嘴里渴得很。
她听到屋内有微弱的脚步走动声,以为是卢氏,闭着眼睛哑着嗓子昏昏沉沉地说:“奶娘,给我倒杯水。”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烛光冲散昏暗,谢瑶睡久了眼睛不适,抬手遮光,身上那条厚厚的撒花洋绉锦被顺着清瘦的肩头往下滑。
来人抬手捉住她的手腕,将锦被往她肩头拉,微凉的指尖激得她一个哆嗦。
那人将她的被子盖好,缓缓收回手,温和道:“我的手可是太冷了?”
谢瑶身子微顿,抬眼撞上了柳昀之的目光。她淡淡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撑着床坐起来。柳昀之忙拿了一旁挂着的狐裘罩在她肩头,将靠枕垫在她背后,倒了温水递到她手里,给她掖了掖搭下床沿的被子,才在床边胡凳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谢瑶捧着杯子抿一口润喉,这才重新抬眼看他,微微勾唇,“四郎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
柳昀之沉默了片刻才说:“今日阿恒身体不适,大夫来诊,说是喜脉……”
阿恒便是数月前他领入府中安置在偏院里的女子。
谢瑶听罢,只是笑了笑,说:“这是喜事,只是恒娘跟了你却没给她什么名分,既然如今有了孩子,便摆两桌酒席,趁机将她放入四郎房中,免得外人说闲话。”
柳昀之看着谢瑶脸上淡淡的神色,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想着,她果然是一点也不在意这些的。
谢瑶又道:“四郎也不用顾及我,我不是善妒之人,况且之前大夫也说了,我上次伤了身,以后恐怕再难有孕,你不能因了我而没有后嗣。”
大方得体的话都让她说尽了,柳昀之心中有些堵,总想要解释点什么,却又觉得如今木已成舟,一切说辞都是苍白。
他看着谢瑶恬静垂首的半张脸,唇角勉强扯了扯。过了会儿,他又开口:“我今晚留在这里,可好?”
谢瑶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脸上神色依旧,“这两日我有些着凉,恐怕会过了病气给你。”
柳昀之脸上没有丝毫被拒绝的不自在,体贴问道,“可叫了大夫来看?”
“前次抓的药还有两副没煎完,我让奶娘熬了,喝两次便好,我这是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柳昀之点了点头,“那便好”,他说着站起身,“我还有些公事没处理完,今夜便睡在书房,你有事可派人叫我。”
……
冬至日当晚,柳家一大家在正堂用饭,谢瑶坐在内宅妇人一桌,听有人说起京城里近日的新鲜事,她原本只是当消遣。可当“徐行俨”这三个字钻入耳中时,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锐疼,手上一抖,夹起的一口菜便落在了桌子上。
她稳住颤抖的双手搁下筷子,端起酒杯掩饰自己的失色,可听到一旁的妯娌说陛下新认的外甥徐二郎当真得陛下器重,竟封了大将军,当了汾阳王的师傅时,当即手上再也端不稳,一杯酒在桌子上洒了一滩,又顺着桌沿淌在她的腿上。
一旁的婢女手忙脚乱地整理,她白着脸站起来告了声罪,由卢氏陪着去后院换衣裳,出门时脚下不稳,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厅上觥筹交错,没人注意这小小的插曲,柳昀之却死死攥着自己的酒杯,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黯然。
……
若之前得了那把“扬文”后谢瑶还存有侥幸,以为数月不动,那人或许如她一般,已经将前世种种当作过眼云烟。
可听到徐行俨担了汾阳王师傅的那一刻起,谢瑶便明白,他与她不同,他认定的事情,必然会一条路走到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她明知他不会轻易放手,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半年之后,汾阳王宇文忻中毒身亡,女帝大怒,下令彻查,并任命徐行俨为主审。
徐将军雷厉风行,手段凌厉,一番审理,便查出主谋为泌阳王宇文恪。宇文恪因夺嫡而生出不轨心思,从而施展鬼蜮伎俩,对陛下看重的宇文忻痛下毒手。
兄弟阋墙,祸起内苑,这是女帝最痛恨厌恶之事,当即她大手一挥,大权下放,命令追究到底。于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柳家作为瑞王岳家,自然难逃大劫。
而宫闱丑闻不能公之于众,便需要推出一个替罪羔羊堵住悠悠之口,柳家便是最合适的对象。
相似的结果,不同的过程,同样是两位郡王落位,这次却是徐行俨亲自出手推动了这一切。
她不知是该赞他好手段好心机,还是该怨他太过执着执念太深。
柳家家主祸害皇室郡王,论罪当满门抄斩,但陛下仁慈,只诛主谋,至于其他人,男子流徙,女子没入教坊。
偌大一个辉煌的柳家,颓败呈摧枯拉朽之势,树倒猢狲散,坍塌只在转瞬之间。
圣旨下得很急,柳家家主及几个儿子早已被收监,家中被抄那日,外面禁卫将整个柳府团团围住,一个苍蝇也跑不了,整个府上都乱成一团,哭喊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其实柳家确实不冤,她虽不问府中事,但毕竟同床共枕过,这些年柳昀之为宇文恪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她也偶有耳闻,只是可怜了府中下人,跟着主子无辜遭罪。
谢瑶坐在妆台前,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苍老许多。或许并非容貌,但心境已经沉重得她提不起分毫。
她一直不明白为何自己要再多活这一世,只是为了感受这世间苍凉?她也曾试着要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找一个疼自己的人,与他生几个孩子,没有许多折腾,不会祸及家人,两人白头到老,安安稳稳渡过一生。
可那把匕首的出现将她粉饰的太平彻底打破,让她明白过去并不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一场梦。她不知道徐行俨对柳昀之说了什么,他会对她发那么大的火。
但她也此明白,她幻想的幸福只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她倒宁愿那一世闭了眼之后便再未睁开过,无论幸福也好,惨烈也好,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们两个。
可是如今,她嫁给了柳昀之,甚至还怀过孩子,她也说不上曾经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覆水难收,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
有人突然推门而入的时候,屋内只有谢瑶一人,卢氏不知去了何处。
她听着沉重的脚步一声声靠近,即便不回头也知道身后之人是谁。
她曾经多少次靠在门内听着他轮值回家的脚步声慢慢靠近,这般轻重她再熟悉不过。
很快,脚步在她背后停下,她在铜镜中看到一只大手试探着想要落在她的肩头。她再无犹豫,一侧身避开他的触碰,从胡凳上站起,头也不抬地对着他双膝跪下,口中波澜不惊地道:“奴家柳谢氏,见过徐将军。”
她余光落处,面前的脚步踉跄着后退两步,而后,头顶之人嗓音压抑颤抖,声音中带着胆怯、试探、慌张,不安,全都包含在那一声意蕴悠长的“含真”之中。
谢瑶心头微颤,忙紧闭双目,将眼中的泪意逼回,深吸一口气,语气冷淡,“将军还是唤罪妇名字为好。”
徐行俨看着匍匐在地的谢瑶,只觉得脚心的寒气一直钻到头顶,又瞬间汇遍全身。他僵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只觉得面前铺天盖地都是绝望。
……
谢瑶自然不会没入教坊,那人的目标本在她,父兄也会想方设法接她出来。
柳氏行刑之期定在十月,行刑之前,谢瑶托谢琼买通狱卒,见了柳昀之最后一面。
死牢之中的环境当然好不到哪里去,柳昀之作为主谋之一,又被徐行俨特别“关照”,双手双脚上均带着重重镣铐,往日的如玉公子如今不过如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但看到谢瑶的时候,他脸上仍旧是从容和温和,语气中仿佛终于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事,我一直在担心会连累你。”
谢瑶蹲下将带来的饭菜摆在地上,将碗筷递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示意他靠近些,隔着栅栏将他的头发解开,也不嫌脏,细细梳好束起。
柳昀之端着碗筷沉默半晌,终于道,“阿瑶,终是我负了你。”
谢瑶静静看着他,“你并未负我,是我连累了你。”
柳昀之笑了笑,“我不过是罪有应得而已,汾阳王的毒是我寻的,我自以为做得隐秘,其实早已落入有心之人眼中……”他渐渐收敛了笑意,定定看着她,问,“阿瑶,你嫁给我这几年,心中可有过我?”
谢瑶答不上来,那时他对她那般好,她的心不是石头,自然感觉得到。她也曾努力想与他好好过日子,努力想将他放在心里,可那里曾经满满装过一个人,便再也容不下其他。
直至后来徐行俨再次硬生生闯入她的生命,再次将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等不到她的回答,柳昀之自嘲一笑,“我明白了。”
谢瑶起身要离开时,柳昀之再次出声叫住她:“你知道那次我为何要对你发火吗?”
柳昀之对着她发火只有她小产之后那一次,她记得清楚。
他看着她的孱弱的倩影,继续道:“我不知你和徐行俨何时有的牵扯,但是阿瑶,我对你的心意,不输他分毫。”
……
谢瑶离开京城时是腊月。
回到谢府之后,她的咳症一日重过一日,无数大夫来了又去,都说是心病,药石罔灵,无药可医。
谢夫人急得团团转,整日以泪洗面,抱怨丈夫当初给阿瑶选错了亲事。谢尚书也唉声叹气,嘴上不说,但心里自责不已。
谢瑶却明白,自己的心病并不在此。
徐行俨已经遣冰人登过两次门,谢夫人也曾动过心,但均被谢瑶拒绝,丈夫新丧两月,她当真那般饥渴吗?
她又一次当着谢夫人的面咳出两口血后,谢夫人终于崩溃大哭,抱着她哭喊道:“阿瑶,你心里有苦便说出来,告诉阿娘,别自己憋在心里,阿娘求你了——”
随后,她便提出了要离京,只有离了这个伤心地,或许她还能再多活几年。
她要一个人上路,保证每到一个地方投宿便给家中写一封信报平安。眼看她如今这般情态,若再不答应,他们只怕她熬不过这个冬天。
那日雪后,谢瑶一个人乘着马车离开洛阳往南,至长亭山下,与徐行俨狭路相逢。
隔着车帘,她泪流满面,却冷着声对他说:“徐二,若上天垂怜,当真许了我们曾经约定过的三生三世,那下一世时,请你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
她说:“我这辈子原本和和美美,你却害得我没了孩子,又杀死了我的夫君,但我不恨你,也不怨你,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还说:“徐二,算我求求你,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她听到他让士兵让道,车轮滚动,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衣角,将自己在车内蜷缩成一团,不敢哭出声。直到走出很远,她才终于从喉咙里发出凄切的哭声,哀婉,又透彻人心……
……
她走了几个地方,见过江南烟雨,还见过川蜀波澜,最终她回到中原,在兖州城内买了一座一进的小宅子住下,在附近的学堂里给孩子教书,隔一段时间给家里写一封信。她并未告知自己的真实去向,只是仿着书上所说,写一些各地见闻,给家里报平安。
离开了那个伤心地,她的病当真慢慢开始变好,每日看到那些幼童,她总会想到自己那个无缘谋面的孩子。曾经她和徐行俨也一直想要个孩子,可那些年她跟着他吃了许多苦,身子亏空得厉害,后来吃再多补药都无济于事。
白活两世,却连这样的小小心愿也未能实现。
她在兖州住了许多年,偶尔听着街头巷尾偷偷聊着京城的传闻,听说女帝被自己的外甥联合朝臣逼退了位,又听说新登基的小皇帝不过是徐大将军的傀儡,还听说大将军大权在握却喜欢全天下到处奔波,当真是视天下如无物……
只是这些都与她没太多干系了,她不能与相之人到老,只好择一城独自白首。又过了两年,听说徐大将军在一次与突勒的大战中不幸身亡,闻者不胜唏嘘,还有说书的将徐将军不凡的一生编成了话本,听者众多。
谢瑶坐在茶馆里听说书先生一拍惊木,说着“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不知不觉泪流满脸。她灌了一杯酒,趴在桌子上缓缓睡去,睡梦中,她被徐行俨明媒正娶,生了一对儿女,白头到老。她想,这当真是如梦一般啊……
……
谢瑶一觉醒来,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掀开锦被,拨开床帐正要叫人,伸手碰到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一低头看到枕边放着把匕首。拿到眼前细看,陈旧古朴的古铜色刀柄上刻了两个小小的篆体,“扬文”。
她昨晚这一觉睡得有些发懵,梦境朦胧,只隐约听到一句“含真”,含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