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俨甚至听到自己牙关打架的声音,他双手垂在身侧,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止住指尖的战栗。
“既然陛下已经知晓,也当清楚,若让臣娶玉阳郡主,此乃*……”
女帝沉沉一笑,“何为**?何又为*?那套东西,不过是汉人庸俗,固守自封罢了?看来你对自己的身世也是了解得清楚,那便当知道,你身上流着的是鲜卑两大氏族的血,而非汉人!什么**不**的,我们鲜卑人不必循他们那一套!况且,也正是知道了你这一重身世,朕才下这般决定,宇文氏的天下朕拿得,淳于氏拿得,却容不得一个汉人拿去?你的出现,正是天赐良机,朕以往一直对玉阳不放心,她并不是做帝王的料子,万一被未来皇夫拿捏,必然成大周罪人。但有了你的辅佐便不同了,谁言女子不能为帝?朕便让天下人看一看,女帝照样能治出个太平盛世!”
徐行俨被这一番说辞惊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一片煞白,抿着嘴一语不发。
女帝盯着徐行俨,眸色渐深,“徐卿以为如何?”
徐行俨依旧是那句,“臣恐难付重托。”
女帝笑意收敛,目光阴沉沉地看着他,“卿可是对朕有何不满?”
“陛下,即便泌阳王与汾阳王身死,宇文氏仍有其他亲王郡王可为储,玉阳身为女流之辈,难以压制朝中各方势力,将来必然会多方掣肘,难以施展拳脚。”
“徐行俨,朕今日召见你并非听你说教的,储君之位如何决定,自然由朕独断,还轮不到你插嘴,也正是因怕玉阳力有不逮,朕才下了这个决定,你无需再推辞,朕明日便下旨为你与玉阳……”
“陛下!”徐行俨猛然打断女帝即将脱口的话,凝眸直视,分毫不让,“陛下,大周虽是鲜卑立国,但天下毕竟是汉人的天下,若让朝臣得知,皇室叔侄结合,必然群起弹劾,天下哗然,不利江山永固,不利子息绵延……“
“你威胁朕!”
“臣不敢。”
女帝眯眼看他,眸色阴鸷,“没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徐行俨,自朕登基以来,你是第一个敢如此跟朕说话的人!”
徐行俨匍匐在地,额头触在冰冷的地面上,“臣能力有限,不足以承担重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另觅贤良。臣愿乞骸骨,带家人回兖州安度余生,远离朝堂,此生不再踏入京城半步。”
女帝盯着他的头顶,唇角弧度渐起,低低笑出了声,“乞骸骨?如今正是风华正茂之时,竟然还想乞骸骨?亏你想得出来。朕意已决,你再多言无益,只需回府等着旨意,其余一概不用管,朕自会交代尚宫局安排妥当,你只用在家备好喜服,等着司天局报备吉日,做你的新郎官便是,玉阳如今也不小了,这些年一直未嫁……”她看着地上的徐行俨,渐渐停下话语。
徐行俨伏地一动不动,他闭着眼睛,感受着眉心冰冷,平静道:“那臣只能一死而已。”
他离开麟德殿之前,女帝冷冷地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再因此事求到朕跟前来。”
他怎么答的?他说自己绝不反悔。
那日回到徐府东苑内室,谢瑶正坐在窗前和婢女一起打同心结,几根绳子在她的指间翻飞几次,一个鲜红的绳结便打了出来。
徐行俨在旁边一直看着她打好了才轻轻开口问:“含真,你同我回兖州吧?我辞了官回去,我们在兖州城内置一座小院,我可去打铁,你可去学堂给孩子们教书,只有我们两个,离这京城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谢瑶瞪着眼睛看着他,还当真认真地想了想,才摇摇头道:“不好,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岂能说放弃便放弃?”
说话间,有婆子端了一碗药进来,还未到跟前,徐行俨便已闻到一种说不出是什么但令人作呕的怪味。
谢瑶伸手接过,眼也不眨,便要往嘴边送。
徐行俨看着黑乎乎的药汁要触到谢瑶的嘴唇,冷不丁突然伸手将药碗打翻,惊得一屋子人说不出话来。
他一把将愣住的谢瑶拉进怀里,紧紧箍在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胸膛,他涩然道:“含真,我此生有你便够了,没有孩子也没关系,我们不要了,那药你也不要再喝了,我们离开京城,再也不会来了,明天走,什么也不要了,我只有你够了……”
谢瑶愣了好久,才终于伸手回抱住他的背,仰着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上,笑着说:“我也是。”
他们自然是没有离京,也不可能离京,女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发生。
而后事情发展便彻底失控。
帝王之怒,流血漂橹。即便他有不怕死的决心,却还有能让他生不如死的办法,而那个迎接了帝王怒火冲击的地方,便是谢氏。
当得知谢琼被派往北疆做监军时,他便预感到事情开始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而去。
两个月后,谢琼叛国的流言传回,如同一道巨雷在洛阳城的上空炸响,震动朝堂内外。
谢瑶自然也听到了消息。
即便与谢府六年不曾明着来往,但血浓于水,亲情岂是说断便断的。
谢瑶问到他跟前时,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是敷衍她,“你放心,只要阿兄当真无辜,朝堂必然还他一个清白。”
可事实上,他心中却并不是这么想的。他明白,这是女帝对他的报复,她知道他的软肋,便立马掐住了他的七寸。
即便皇帝老了,但她仍旧有雷霆手段,仍有帝王心术。
两日后,边疆快马来京上报,与突勒一战中谢琼泄露军机,导致大周折军三万,活生生的三万条人命,便被女帝这样轻飘飘地压在谢氏头顶,作为逼徐行俨范的筹码。
当日早朝上,一直对自己的儿子深信不疑的谢尚书面对确凿铁证当堂晕厥过去。
徐行俨站在谢尚书两步外的位置,看着高高御座上半张脸挡在琉冕之后的女帝,遍体生寒。
女帝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说事后未来得及逃走的叛臣谢琼半月之后会押回京城受审,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同审,谢琼不可能无缘无故背叛,定要审出同党来。
那日下了朝堂,谢瑶已经不知从何处得知□□,她等在东苑院内,看到徐行俨进门便对着他跪了下去,静静地看着他。徐行俨僵在原地,两人一站一跪,明明不过两步距离,中间却仿佛隔着万丈深壑。
他白着脸看着她,已然明白其中意思,女帝既然已经施了手段,又怎肯自己唱独角戏,她手眼通天,只一句话,便有人将谢瑶该知道的事情全都告知于她。
她静静地看着他,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要将他的模样狠狠地刻进骨子里。良久,她终于道:“请二郎给谢瑶一封放妻书,放谢瑶回谢府,给谢氏一条生路。”
面对女帝威胁也敢冷然回击的徐行俨却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红了眼眶,他抖着唇,声音都在哽咽发颤:“含真,我们是对着花神与河伯起了誓的,三生三世,都要做夫妻。”
谢瑶眼中泪水瞬间涌起,却含在眼中并未滑落。她勾起唇角,含泪笑道:“能与二郎夫妻六载,是谢瑶前世修来的福气,纵使以后夫妻缘分尽了,谢瑶也会记着二郎一辈子。”
他急忙仰头,将眼中泪意逼回,这才重新垂眼看她,一字一句道,“不可能,含真,即便是死,我们也是要死在一起的。”
从那日之后,谢瑶便一病不起,闭了东苑的门,再不肯见他一面,每日只派一个婆子出来问他一句,“二郎可能写放妻书了?”
至今,已是十四日。半月之期转瞬便至,后日便是谢琼被押解进京之日。
可谢琼到底没进入洛阳城门,在跨过黄河之前,他用鲜血在囚车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冤”字,而后摔破了饭碗,用碎瓷片划破了自己的喉咙,据说血都淌出囚车,流在了地上。
消息传入洛阳,再次将大周的朝堂震了两震。原本的三堂会审成了谢琼的平冤堂,很快案子查清,是同军一位偏将嫉妒谢琼才干,偷了谢琼私印,伪造通敌书信,诬陷谢琼为内奸。
谢京华早因急怒攻心一倒不起,冤案平反当日,他听到消息后,笑了笑,而后便再也没有睁开眼。
原本便人口稀疏的谢府转瞬便失去了两个顶梁柱,坍塌颓败不过是在转瞬之间。
谢瑶终于重新踏入谢府大门,却没想到是披麻戴孝的方式。进门时她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徐行俨在身后扶她,却被她轻轻避开。
进入正堂,只有林氏带着长安跪在两具棺椁之前,谢夫人已经卧床数日,大约也时日无多了。谢瑶走上去跪在林氏身旁,给父兄各烧了一份纸钱。
林氏只在谢瑶跪下时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半晌,她终于开口,“父亲和你阿兄这些年一直都在念着你,母亲常常偷偷去看你,他怎么可能不知晓,却从未阻拦过。自从你离了谢府之后,你原来住过的院子便被父亲封了,他从不让外人进去,可我知道,里面放满了你小时穿过的衣服鞋子。每年逢你的生辰,父亲都要去那里坐上一晚,他从不让别人靠近,有一次我离得近了,听到他在里面哭着叫你的小名……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许家里人再提你。父亲耿直了一辈子,当年既然已经扬言与你断绝关系,便再也不肯回头……”
过往的许多年,林氏与谢瑶之间并无太多交流,可这一日林氏说了许多,说谢琼与自己的恩,说母亲对谢瑶的思念。最后她看向不远处跪在地上已经长成少年的长安,眼中泪意闪闪,脸上却仍旧带着笑:“我从未想过,大郎会看不到自己的儿子娶妻,大约,他自己也不曾料到吧……”
随后在一片尖叫之中,林氏一头撞在谢琼的棺椁之上。浓郁又妖艳的血液顺着平整的地面缓缓流淌扩散,浸透了林氏的半个身子,她的身体逐渐冰冷,更冷的却是谢瑶的心。
有人上前将她搂在怀里,声音仓皇地叫她的名字。
谢瑶坠入黑暗之前仰头看到满脸沉痛的徐行俨,眼泪顺着眼角滑入两鬓,问他:“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两个月后,谢瑶已经病得脱了形,睁眼都难。用不着女帝的手段,也用不着别人算计,没人觉得她能再活长久。
神隆元年八月的一天,洛阳降下一场瓢泼大雨,仿佛要将这世间的肮脏污浊全部洗干净。
谢瑶在这一日突然来了精神,让婢女铺纸研墨,盯着窗外那株被她派人砍了的海棠树桩,良久,才提笔写下一句:“最是无情,却道深情。”
她仍旧着他,她不能恨他,可也不能不怨他。
第一世,完。(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