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枕词:“……”
明明是极为正常的一句话,他和原音流在一起时说过不知凡己,但面对冲自己眨眼叫哥哥的原缃蝶,不知为何,他心里竟升起了浓浓的古怪之感,明知一切只是其人的促狭之心,目光也不由一阵飘移,飘到了正咕噜噜冒着热气的汤锅中便不再转了。
原缃蝶唇边噙了一缕微笑。
锅头烧开,她愉快地将之前丢下去的东西捞出来。
第一捞是瓜片,这在北疆极为难得,她将瓜片放入言枕词碗中。
第二捞是蘑菇,这在此时也不多见,她又将蘑菇放入言枕词碗中。
第三捞是菜叶,这也是极为——
言枕词赶在绿油油白惨惨的菜叶也进自己碗中之前先一步拿起了原缃蝶的碗,将原缃蝶捞出的东西全接入碗中,堆起笑意道:“好侄女,你自己吃好。”
原缃蝶甜甜道:“谢谢哥哥。”
言……言枕词一阵惊吓,赶紧拿一根鸭舌压惊。
坐在两人对面的百草秋看着他们的亲密动作,恍然大悟:确实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原缃蝶又道:“言哥哥下次不要叫我侄女好吗?”她微带落寞,“我不缺叔叔,只希望能有一个哥哥陪伴……”
言枕词呵呵一笑,才不上当:“我们确实差着辈分——”
百草秋却忽然道:“这是道长的不对了,原姑娘方才失怙,此时不过提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道长明明有悲天悯人的心胸,为何偏偏不肯应允这细枝末节,徒伤伊人真心?”
言枕词有点震惊,这居然是我做错了?
原缃蝶明亮的目光看向百草秋:“谢谢百大夫,百大夫这样的好人肯定会心想事成的。”
百草秋有点脸红:“原姑娘真是太客气了……”
言枕词心情复杂:“辈分一事岂可随意混淆?”
百草秋迷惑道:“道长与原姑娘有血缘关系?”
言枕词:“自然没有。”
百草秋:“那又有何辈分上的疑问?”他劝道,“道长不可自困于世俗,须知草木一秋,人活一世,都是展眼既过,能珍惜时当珍惜,以免想珍惜时无人可珍惜。”
言枕词竟无言以对。
话到这里,原缃蝶反而软软对百草秋说:“百大夫也不用过于纠结此事了,也许只是我没有哥哥的缘分。”她又对言枕词说,“其实我只是看着言哥哥,便想起了哥哥,这是我距离哥哥最近的时候……”
百草秋虽然懦弱,内心亦有三分执拗,不听原缃蝶话则以,一听目光又炯,再对言枕词道:“道长未知人事变迁的可怕,北疆年年冬狩,三月时间,死去之人不知凡几,消失势力也不知凡几,这里除几个大的城池之外,三月之期一过,真不知有多少地方是整个城池整个城池化为白地。说这两年崛起的茉母——”
“茉母怎么样?”言枕词立刻接话,生怕百草秋缠绕方才话题不放。
“茉母本是德云一族的公主。五十年前,德云一族也是也是北疆极大的一股势力。但是一场冬狩之后,德云一族被灭,茉母被拉到人市上贩卖。”
“贩卖?”言枕词讶然。
“是的,”百草秋肯定回答,“此后有二十年的时间,茉母销声匿迹,没人知道她被谁买走,买走的之后在做什么。二十年后,茉母突然孤零零出现在冬狩战场上,什么武艺也没有,连武器也是从死人手中抢来的。后来她一次次活了下来,然后成了北疆茉母。但是现在,她又死了。”
说这些的事情的时候,百草秋一直平静。这对于北疆之人而言司空见惯,冬狩之中,他们对别人的命不以为然,对自己的命也不以为然,毕竟人总是要死的:“其实北疆的很多势力之主的崛起过程和茉母都相差不大,谁都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死,更不知道别人哪一天会死,也许大家都已经只剩下九个月的时间了呢?所以没死的时候称王称霸,顺心遂意好了,也免得来日后悔——”
声音方落,四下变色,眼中光线层层黯淡,不过片刻,和风细雨的白日变成了近夜黄昏。
庭中三人齐齐一惊,一同来到庭外,向天空看去。
只见天空雷云汇聚,电蛇成群,厚厚乌云镶着火似金边,欲自天际垂将下来。
天边异象不过一刻,忽然狂风肆虐,北疆极高之地,一旋气柱接天连地,出现众人视线之中!
“那……那,”百草秋喃喃道,“那是什么?”
言枕词极目远眺,神色极为严肃:“武至极致,动天地之象。那非自然而生的天象,是有不世高手于其中,以自身玄功动天地风云,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说话之中,言枕词不免多看了原缃蝶一眼。
却见刚到自己肩膀的女子在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自己身旁,唇角带笑,眉眼则带愁。
言枕词又是一阵恍惚。
唇角带笑的感觉确实像是原音流,但是不能想象原音流会露出愁色来。
如果原缃蝶是原音流,这个位置刚好。
如果原缃蝶不是原音流……他退开一步,觉得自己和对方站得太近了。
正是这一步退后,他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住了。
言枕词默默看着扯住自己衣角的手,顺着手再看手的主人。
原缃蝶回看言枕词一眼,她若无其事地将手背在身后,指尖依旧扯着那片衣角,一拉一扯的,却对百草秋说话:“那个方向好像是天火之地。”
百草秋:“是的,是天火之地……”
两人一句话落,天边传来巨响,巨响之中,忽然一道巨大的火焰伴随气柱,直冲天空,漆黑的天空忽然被野火焚烧,熊熊大火这一次不生于地面,而生于天空!
这一刻,北疆所有的人都被异象震动,踏出屋舍,茫然无措地看着彼此,而后便听一声大喝自街头响起:
“天火之地已毁,北疆从此不再有寒冬大火!”
“祭天古符已毁,北疆从此不再有三月冬狩!”
而后无数声大喝汇成巨浪,天上的火,地上的人,一同印在北疆之人眼中,印在北疆之人心中:
“天火之地已毁,北疆从此不再有寒冬大火!”
“祭天古符已毁,北疆从此不再有三月冬狩!”
“北疆之主只有燧——”
“北疆之王为界渊——”
“祭天古符毁了?”百草秋突然出声,满脸茫然,“没有冬狩?”他本无所谓势力更迭,现在却突然担心起来,“没有祭天古符,没有冬狩,北疆会变成什么样子?”
“界渊虽然是我哥哥,但我也确实听说界渊性情残暴,手段凶厉。说不定他会按着你们的头,让你们每年都交出一成的人让他杀个高兴,还有可能做各种不人道的实验,比如把各种各样的□□喂给活人,或在活人身上装个骨头,装截翅膀什么的。”原缃蝶的语气也颇为忧虑。
“……”言枕词。
“只是一成的人?”百草秋又突然高兴了起来,“那看来他也不怎么残暴啊!”
原缃蝶嫣然一笑,转身离去,翩跹似蝶飞。
只余一道声音,遥遥传来:
“如果连这个都不怕,那应该也不会发生什么太坏的事情了——”
十日冬狩,北疆顶尖势力完全覆灭,征战地点拿云城成为废墟,望月平原血肉之味经月不散。
但除此之外,一切却都陷入诡异的平静之中,无人再敢冒头,燧宫极为顺利地掌控整个北疆,并正式开始建立界渊行宫。
托这种平静之福,一连好几日时光,小院无人打扰,百草秋苦思冥想,试图解决言枕词身上的鬼瘴问题;言枕词虽知原音流此举必有自己的意思,却不愿事事随原音流脚步上前,十分配合百草秋检查实验,有时过于配合了,还引得大夫大惊失色,连忙抢救。
原缃蝶日日都过得十分规律,每日足不出户,除种种花、喂喂鸟之外,必然再去新坟前呆上两个时辰,心情非常好的时候,还会进厨房中做几道菜,蒸点小点心,送给百草秋与言枕词。
言枕词心中对原缃蝶处处怀疑,挑了个时间,上前道:“我去将原弟的遗躯带回。”
原缃蝶缓缓摇头。
言枕词心中怀疑攀升。
原缃蝶抬头一笑:“爹爹其实知妈妈是燧族皇室遗脉,只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终难割舍。他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感,原府虽绝对中立,到底不合鬼族,不愿生灵涂炭。一面是情,一面是道,两者不可全,如何抉择?唯独如今。”
“爹爹始终不能迈过妈妈这道坎,但我心中知道,爹爹始终是深我和哥哥的,死在哥哥手中,也算爹爹心中愿望。爹爹早说不必纠结凡体肉躯,不管他在何处,他之心始终深妈妈,他之魂始终守护我们。”
她顿一顿: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亦不愿……枕词哥哥以现今模样前往拿云城。燧宫似欲在拿云城建总舵,那里防守森严,枕词哥哥若去,不管是否见到哥哥,都九死一生。爹爹去,还能收余愿已足,枕词哥哥没有别的放不下的东西了吗?”
“我……我之心,亦舍不得……”
言枕词为心中升起的怀疑一阵愧疚,但怀疑并未消散,他静待原缃蝶说话。
原缃蝶却没有再继续,只低头压土。
今日她在坟前种了一株小树,小树腰高,却有了一捧小小的伞盖,正遮在新坟上头,绿得可。
压好了土,她站起身来,退后一步,左右看看,只觉无一不美,扭头冲言枕词笑道:
“言哥哥你看,等我大了,这株小树和我一样大;等我老了,这株小树比我还高;等我死了,它还能再遮着爹爹的屋子。”
言枕词心中怀疑刹那被击溃。
他甚至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也许——原袖清与原音流确实有另外的计策,却为一击奏效,不得已隐瞒至亲?
一念未过,前院突然传来百草秋的狂喜大笑!
接着,百草秋挥舞一本古籍,撞撞跌跌自前院跑来,大声叫道:
“我找到了!我找到能治言道长的法子了,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