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景铉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外婆是个很慈祥的长辈。
那时候,她还不算老。鬓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打扮也总是一丝不苟。眼角露出了几丝鱼尾纹,反而衬托得更加慈祥和蔼。那时候,她的行动也并不迟缓。只是略微上了年纪,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出面。最大的兴趣是玉石鉴定。
不错,那时候,外婆还是上海市有名的玉石鉴定专家。
他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是外婆在一周岁生日那天送的一个玳瑁制的照玉手电。
母亲说了,外公去世得早,作为晚辈要多多陪伴外婆。所以,他经常来往于上海,香港两地之间。除夕夜,也往往大多数是在外婆家过的。母亲素手调羹,弄好一桌的饭菜。等着他,等着外婆过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团个圆。
直到,外婆亲手打破了这一切。
如今,面对病床上的那个老人。梅景铉还是那个称呼——“外婆。”
今天来到这里,他是准备逼出个真相的。这一切,已经到了不说清楚不行的地步了。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空手而来的。桌上摆着一把阴阳尺,是他的那一把。还有另外一把阴阳尺的照片,是他从南京警方那边拿到的——这是纵火案现场找到的那一把阴阳尺,是小五的“遗物”。看到这一把尺子的照片,面前的老人终于无法平静了。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尺子,好像藏了某大的悲哀。颤颤巍巍的老手伸了出去,终究缩了回来。
“小铉,持有这一把阴尺的……到底是什么人?!”
梅景铉也不隐瞒了:“是我的女朋友,她叫孟小五。”
老人脸色颓然苍白下来,难怪,难怪她的外孙费尽心机,把她给弄了出来。她是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二十年前,法外开恩,死刑改成了无期徒刑。但也是终老监狱的命运。而如今,她还是出来了,还是要面对自己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这一道坎了。
这一道坎,名为“命运。”
命运是什么?聚散如流云,去留无觅处。
她说:“这一把尺子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也别再问了。”语气已经俨然不是一个长辈的高高在上,更像是一种恳求。她在恳求自己的外孙:你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言外之意,她并不打算告诉他,关于阴阳尺的一切。
梅景铉知道,外婆不会那么容易开口的。阴阳尺罪恶的秘密,倘若不是小五在短信中告知了自己。那么,他是绝对不会想到,原来阴阳尺“藏纳”了这么多的冤魂涂炭。陈归宁悲剧的一生,正好诠释了什么叫做“知天命不可违。”
只是,他更替陈归宁,替小五觉得不公平。
祖孙间的谈话,始终隔了一层隔阂。好像雾里看花,看不清,摸不透对方的意图。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梅景铉的声音淡淡的:“这一把尺子的上一个主人,叫做陈归宁。”
老人“啊”了一声。陈归宁这个名字她听说过。在那个古董行业刚刚兴起的年代里。这个女人是古董收藏界的一个传说。连她的丈夫都十分敬佩陈归宁。说陈归宁“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保护了无数价值连城的国宝文物。”
“是江西的那位女馆长?我记得她在80年代初期去世了。”
“对,她在183年去世的。”
外婆问道:“陈老师傅既然是上一任阴阳尺的主人……那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而亡。”梅景铉冷淡地看着面前的老人,语气中却很是悲恸:“她被逼得走投无路。父母兄长,都被人害死。而害死他的那个人,又把她变成了阴阳尺的主人。最后,她跟阴阳尺做了交易。变成了一个牺牲品,阴阳尺的牺牲品。”
短短几句话,概括了陈归宁的一生。
外婆张口结舌道:“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梅景铉没有解释她的疑问,其实,他已经问了自己千百次:小五到底做错了什么?!作为陈归宁,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兰心蕙质保护了一干文物,她为了信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甚至面对仇人,也下不了最后的杀手。
这才导致了小五的悲剧。
小五又做错了什么?!她不该一点一滴回忆起上辈子的故事,几个徒弟互相残杀的真相,已经足够让她的信念崩溃。而江西瓷厂纵火案的真相,也一把将小五推到了地狱的边缘。他更恨的是,那时候自己偏偏不在她的身边。
如果早知道结果如此,他绝对不会再谈什么妥协。
他从来不信命,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现在,他真的很想问问老天:为什么?!答案只有面前的阴阳尺,面前的“亲人”才能给的了了。
沉默了许久,外婆才缓缓开了口:“小铉,外婆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有一件事,外婆必须跟你讲个明白……阴阳尺会教唆所有者,一步步走进它的死亡胡同里。算你不想,不愿,它也不会放过你。作为持有者,随时可能会被阴阳尺的心魔所操纵……”
这点他也有所察觉:小五本性天真无邪,可是自从陈归宁的回忆腐蚀了以后,她再也没有单纯地笑过。
“那这一双阴阳尺到底是怎么来的?”他更想知道这个。
外婆叹了口气,像是认了命般地微微摇头:“你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被尺子盯上的人,早晚没有好下场的。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阴尺上一任主人的命运,那么也该知道,她最后不是反抗不了命运,而是根本没有机会。”
“可是她现在是我的人!她现在下落不明!”
忽然,椅子上的梅景铉站了起来。他压抑在心底的极度不安,已经到达了顶点。现在面对外婆——这个老人居然还一副置身之外的样子,简直让他寒心到了极点。尤其是,想到小五目前的处境,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
外婆为什么还能如此淡漠,如此冷淡地让他“不要管闲事”?!小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等于在感情方面给自己宣布了死刑。可是他并不服气,无论如何,都要争取到小五的消息。无论小五是生,还是死,他都不会放弃她的。
于是,他冷淡地注视着面前的老人:“告诉我。”
“小铉……不是外婆不肯说,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这不是……你该知道的秘密。”
他继续逼问外婆:“那小五为什么可以沟通阴阳尺,我却不能?!”
“你……你虽然拥有了阳尺,但还不算阴阳尺真正的主人……那个陈归宁……既然如你所说,最后跟阴阳尺完成了交易,那她必定是……必定是已经把命给了阴阳尺了。这么说来……她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了,连死亡都不能。”
老人叹息一声,最终透露了一点风声。
但这句话无疑给了梅景铉最大的希望,他问道:“那她现在在哪里?!”
“小铉,你当做人死了……你的路还长,该放下的感情一定要放下。忘记了好了……”
梅景铉凑近了,居高临下地问道:“忘记?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忘记我的母亲?!”
一提到母亲,老人的面色顿时惨白如纸。亲手杀死女儿,这是内心最痛苦的隐秘。她怎么敢忘记?她没有一刻忘记当初自己是怎么端给女儿那一杯毒水的,也不会忘记女儿躺在地板上慢慢停止了呼吸的样子……这些片段已经折磨了她二十多年了。
怎么忘记?!这是心口永远好不了的伤疤,触碰一下疼得死去活来。
“小铉……外婆对你不住,请你……原谅我,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原谅我……罢。”
“啪!”忽然间,一只玻璃杯从桌子上掉落了下来,摔成了无数的碎片。梅景铉的脸色铁青,手还犹自保持着拂落被子的动作。他不是要来听这些废话的,他也不该对外婆抱着什么妄想的。他的耐心,已经被这老人的迂腐给消磨殆尽了。
“小铉!”老人又咳嗽了数声:“你放弃吧,放弃吧啊孩子……别再想了。”
梅景铉置若罔闻:“小五说,这一把尺子本是吴青梁和张云坤三人从一座古滇王国的古墓里面盗窃出来的。第一任主人张云坤得到了它,会使用它,还利用这一把尺子复活了陈归宁……我可不可以也复活小五?!”
“你……想复活那个女孩?!”老人惊恐万分:“颠倒阴阳,这是要遭天谴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梅景铉冷冷说道:“她现在根本不可能还活着,对不对?!”
老人点了点头,又颓然靠在了墙上。她是认命了,认命了!可是她的外孙并不认命!而今,真是冤孽,阴尺的主人居然是外孙的心上人。更令人担忧的是,他的外孙已经为那个女孩而疯狂,居然说出了想要利用阴阳尺复活之类的话。
他到底知不知道,复活需要什么代价?!
梅景铉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因为,她是被阴阳尺……所复活的人。
在这森然的,毫无退路的气氛中。老人终于无法敷衍了。她再不说出真相,梅景铉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无论如何,是她对不起小孙子,是她要保护这个小孙子,所以选择了牺牲女儿。而今……终于轮到了小孙子的孽债来了。
所有遇到阴阳尺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这其实,是一句谬论。
因为人生在世,生活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倘若你变成了内心只有恨的人,也早晚会被利用。
阴阳尺是这样的存在,它负责演绎人生百态。让人慢慢丢弃所有的尊严,变成一个傀儡。
“小铉……其实,我不是你的外婆。”在这大雨滂沱的一个夜晚,老人终于缓缓开始了坦白——
“我其实……已经死去了一千多年。我的真名叫做庄葇。香葇是我们古滇王国一种常见的草药,我的父王给我取名叫这个,是希望我能够像香葇一样无忧无虑地成长……然而,我们还是早早死去了,那一年,我跟三哥哥都才十二岁。”
老人抬起头,望着窗外的雨幕,那些千年前的往事一一浮现。
当年兵戈铁马的一片原始王国,城中盛行祭祀天神,每逢黑夜白昼交替之时总有人对着月亮祈祷。祈祷来年国家不要再遭遇战乱。
那是谁的一念之差,让鬼魂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