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纠结成一团的白色纤维看起来有着强大的黏性和韧性, 像是某种极其强大的黏菌一样堵住了某一个方向去的通道,从易曲这边看过去, 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 这些菌丝曾经如何努力疯狂地张牙舞爪地成长, 最后耗尽生命长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墙。
不过现在的话, 那些黏菌一样的墙已经开始失去了生命力, 从被人弄破的地方开始,菌丝上的光泽正在消失, 而那些韧性和黏性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慢慢变成一团没有生命的无机质。
很显然, 她正在死亡。
这个事实如此显而易见,以至于易曲呆了一下, 然后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那些看起来已经干枯的菌丝。已经风干的菌丝在易曲的手指碰到的一瞬间, 彻底灰化, 落到了地上。
有什么人在他耳边说什么。易曲听不清楚, 他的耳朵里只能听见一片巨大的喧哗声。有什么人突然开始声嘶力竭地在他耳边吼叫,这才把他从发呆中惊醒,然而回头去看的时候, 他身边却没有任何人。离他最近的同事也站在好几米之外, 用一种混杂着同情、震惊,还有其他他没能看懂的表情看着他。
依然有人在他耳边吼,虽然看不到任何的人,但是声音依然在。过了好一会儿,易曲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其实是在他的脑子里的,即便如此,他依然听不清楚那个声音到底在说什么。
发生了什么来着,易曲茫然地四处看了看,哦,对了,希融死了。
易曲在心里再一次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希融死了。
胸口切实可感地开始绞痛,易曲在地上坐了下来,仰头看着最后那一点白色的菌丝,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听到从菌丝络离他最近的地方传来了很轻微的一声:“对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易曲总是以为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多么喜欢希融,比起或者别的什么青春期的小孩子才会当个大事对待的感情,他觉得自己只是已经习惯了这么个人的存在,所以想要把这段关系维持下去而已。
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完全淹没了思考的声音。易曲再抬头的时候,眼前的菌丝已经只剩下一小块了,那一小块比其他的密度大一些,从空中落下来,滚到他面前,然后彻底风化。
再抬头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了,易曲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坐了多久。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过来来拉他走。易曲试图挣扎,但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有之前那种药物残留的药性,他完全没有力气动。有人拿纱布试图给他包扎,而后有人想让他离开这里,所以一直把他拖出去了十来米。易曲的余光里面出现了一个人,这让他终于转过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锡林。
易曲有一个瞬间很想吼一句什么,用一种能够压过脑子里那种声音的音调吼一句什么。但是等张开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其实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易曲终于回过了神,平静地这么想着,算那些孩子没有被反异种协会杀死,只要十三科的人已经作为“救世主”到场了,他们可以随意地捏造证据。钟鸣的尸体恰好也在周围,怎么说都好……不,那大概也不是“恰好”,那个透明人大概是这个作用,他的任务本来是把逃走的钟鸣送回来,送到现在这个地方来。
他原来也已经是十三科的人了……不对,他大概一直都是溪先生的人,没有变过。
“已经结束了。”锡林,或者说溪先生看着他,这么说道,他那张脸比前几天见到的时候要沧桑很多。易曲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句话,所以只是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话。旁边的护士还在给他包扎伤口,溪先生继续说了下去,“在刚才,所有通稿已经第一时间从这里发出去了。十分钟之内,所有民众的情绪都彻底爆发,现在正是大家情绪极端的点,没有理性,不会思考,被铺天盖地的宣传迷了眼睛,疯狂地觉得异种也是同胞,要想洗脑的话,现在最好的时机。”
溪先生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略微上扬,是很有些得意的表情,似乎一个孩子拿着高分向家长炫耀什么似的。
易曲木然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已然丧心病狂的疯子。
“现在是时候了,人类内心最动摇不定,也最容易接受自己变成异种这个事实的时候。”锡林甚至是弯下腰,看着易曲,“看到那边了么?改变这个世界所需要消耗的巨大的能量,全都准备好了,我们的未来,要到了。”
他的表情因为激动而稍微有点扭曲,经管他尽力保持平静,但是他脖子已经开始发红,能清楚地看到动脉在高速地跳动。
易曲稍微扭头,看了看那个路口,那个在希融的菌丝彻底变成灰烬之后什么都没有的路口。
好像,也没有特别撕心裂肺地难过。只是觉得好像不在乎了,什么都不在乎了。之前那么上心地追查,想要找到的答案,现在放在了面前,但是那个一起追查的人不在了的话,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了。
易曲转过头,表情麻木地顺着锡林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在他之前发呆的时候,之前那些在这里的十三科的外勤们都已经不在了,只有二十来个穿着西装的人站在这里,表情各异地看着他。
脑子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他已经几乎听不到锡林在说什么。那十几个人他都见过,在那个幻觉里面,在那个圆桌上,他们曾经都坐在那里,讨论着这个世界的命运,而现在,他们重新到了这里,试图改变世界的命运。
易曲突然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是对着眼前这群人的,不是因为刚刚发生的事情,而是一种熟悉的、仿佛曾经经历过很多次的、习惯性的厌恶感。
他看到那群人后面,有一个外形奇特的深蓝色的球,球里面有一个椅子,是个造型精致到几乎浮夸的金属椅子,有深蓝色的电流从椅子上面流过,远远地看过去,那种诡异的、不属于自然界的能量波动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
易曲站了起来,没有来由的,他看着那个椅子出了一会儿神。这个空档里面,那些人都因为易曲的举动而看了过来。他们似乎在窃窃私语什么,然后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一条通向那个椅子的道。
“走吧。”有一个熟悉的少年的声音从不知何处响了起来,带着某种温和却轻慢的笑声,“看,他们那个样子,像不像一群臣子在等着君主登基?走吧,易曲,那是你的位置。”
脑子里的声音统统被这个声音盖了过去。易曲盯着那个位置,慢慢地抬起脚,走了过去。
周围的人发出“嗡嗡”的声音,不知道在说什么,易曲失神地向前走了,有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牵线木偶一样,被人提着四肢,向前走,一步一步,走向一条他看不见、却一直存在的轨道。他尚且还有力气反抗,可是他没有那么做。越是以为自己是个冷静到不在乎感情的人,反而在失去后越发觉得,好像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年的声音停下之后,脑子里的声音再一次轰鸣起来。这一次,易曲能够稍微清楚一些地听见了,叫骂声,哭诉声,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全都停留在脑子里,挤挤攘攘,以至于他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模糊。
“这是你的位置,坐下吧。”一个少年从他身侧悄无声息地走过,走到了那个椅子旁边,冲着他微微的笑,“坐下吧。初次见面,我叫封夏。”
易曲坐了下来,仰头看着那个少年,脑子里的声音不紧没有降低,几乎是在加剧。然而奇怪的是,他开始适应这样巨大的嘈杂声。这个过程如此熟悉,似乎他曾经这样做过一样。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开了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甚至于不是一个疑问句,以至于封夏没有回答他。易曲抬起头,看到周围的人以诡异的姿势凝固在那里,看起来如同一尊又一尊的雕像。时间似乎从这个少年出现的一瞬间彻底静止了,这个偌大的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还能狗行动。
易曲坐在那个高高的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这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然而很快,封夏笑了起来:“我说过,当你第二次问我的时候,你会知道一切。”
“我不记得了。”易曲扬起头,“我不记得了,但是,这是‘梦’对吧?”
封夏笑了起来:“你开始想起来了。”
“真奇怪,你为什么能出现在我的‘梦’里?”易曲觉得脑袋像是撕裂一样疼,问出来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无数声音混着乱七八糟的记忆一下子倾泻而出,“你是什么人……不对,你不是……封夏……你根本不存在。”